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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见

  黑夜的帷幕开始降临。

  

  城市中的喧嚣浪潮一股一股汹涌地向人群袭来。被欲望、金钱操控的夜晚,堕落的是那一群群在纸醉金迷酒红灯绿的不知方向的人类。

  

  我叫离萱。那个女人说,离萱一词只意味着遗忘、再遗忘,不拥有记忆的权利。我出生于一个寒风懔冽的腊月。我不知道这是否就注定了我骨子里流动的是淡漠的因子。

  

  但这个结局仿佛是命中注定的。那么的吻合。也来得那么巧合。

  

  长途的跋涉已把余力抽空,现在只剩下疲惫。匆忙找一个旅馆,便拎着朴素陈旧的行李箱打开已登记的房门。一味想睡觉的欲望已经容不得我细心打量这间房子。看见床,便一倒,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等到睡醒过来,窗外的华灯已上,黑夜仿佛想吞噬一切,一张口,便是无尽的黑暗。隐藏着绝望。细细打量着这间我临时落脚点的房子。它似乎悬空了有一段时间,房里流动着一股隐约可闻的木屑味。这个房子只有一张单人床和一张临窗的木桌,一张铁锈斑驳的椅子。还有一间狭小的浴室。所幸的是,被褥是新的,显然是换过的。木桌上有刀刻的痕迹,有着“相忘于江湖”的字样。娟丽、清秀。木窗上的帘布有着淡淡的乌渍,像一朵开到尽头残败的花。放眼望去,可以看到有一条小河,河水漆黑不动,上面漂浮着一些垃圾。河岸有着密集的简陋的楼房,年久失修。楼房的阳台上晾着衣服。走进浴室,看到盥洗盆上有着一大片的脱落的瓷漆,露出凹凸不平的模样。浴帘上有着暗淡的污垢,不知道是呕吐物还是血液的痕迹。

  

  我不是那种很挑剔的女子。能有一个容身的空间就是对我莫大的幸运。

  

  夜深。在影影绰绰的灯光映照下的楼道,传来尖锐的高跟鞋“蹬蹬”的声音,还有沉重却急促的脚步声。然后,隔着简陋的墙,可以清晰听到楼道里传来女子尖而高的娇笑声,还有年轻男子轻浮痞赖的笑声。等到他们走过,继而响起小孩的哭喊声,和女人的叫骂声。

  

  打开笔记本电脑,有一封邮件。署名是“沿见”。打开邮件,看见那些固定的方块字:

  

  离萱:

  

  我正在云南的火车的旅途上。我看到自己的脸投在窗上,脸色苍白,有些憔悴。窗外的天空有点灰霾,像个沉着脸的长者。沿途的远处的花开的正盛,紫红色的,开遍了整个原野。一簇簇花朵在风中摇曳时,像是一大滩还未干涸的血液,在做着致命的流动。

  

  我没有看到传说中的曼珠沙华。血红得荒芜或纯白得不真实的花。此时,我正听着《许我忘川河前与你擦肩。彼岸花》。我不知道,当死者踏上被血红色的曼珠沙华铺满的黄泉路时,是否真的能到达地狱。我也不知道,当人在忘川河边碰上彼岸花时,是否可以忆起前世的种种。如果能撑一条小船,是否能渡过三途河或忘川河的彼岸。只是,怎能独自地过?

  

  车上的旅客,大都是一脸的倦容。眼里有着浓浓的睡意。隔壁床的是一位年轻的女子,脸上有着因呼吸困难而泛起的潮红。印着麻花的白裙的裙袂被揉褶得不成样子。我突然感觉得到生命的形式是如此的简单。仅凭一个呼吸便主宰了整个生命的起落。在缺乏氧气的密集的空间里,生命的属性得以真实的反映。它只是一团被氧气供养的具有意识的细胞形式,从而衍生出躯体和思想。

  

  在昏昏欲睡的时际,有时会听到一阵轻盈脚步声。像一首突然闯进耳膜的鸟叫声。眉眼微抬,我看见穿着制服的年轻女子或男子。脸上有着无懈可击的笑容,在微微俯身询问乘客需要些什么服务。

  

  那一瞬间,我以为每个人都能如此的亲近与自然。但是,在现实与求得生存的缝隙之中,必须是要以职业性的方式去换取生活的筹码。也许是出于真实。也许只是出于需求。

  

  时间开始慢慢流逝。我将准备下一站的旅途。得知自己要下站时,疲倦开始从心头褪去。

  

  离萱,我只能写到这里了。倘若温暖依旧,旅途将是我唯一的自我慰藉的方式。

  

  初见沿见的时候,我正在学校的图书馆里边戴着耳塞听钢琴曲《神秘园之歌》,边整理图书。在最后一个书柜的临落地窗的角落处看到她。她正穿着一件无图案的圆领短袖,一条中性的运动裤。一双小巧圆滑的脚趿着人字拖鞋。安静地坐在窗沿上翻动手中的书。脸上有着几小点因疲倦而长出来的小褐斑。脸色有些憔悴,眼角处有着得不到充足睡眠而漾起的尾纹,像平静水面泛起的涟漪一圈一圈由里向外扩散开来,延伸到发际间。有点乱蓬干枯的发丝只是被简单地用一条布带随便地往后收扎起来。像一束稻草。总的来说,我第一反应就是她不是那种讲究衣着的年轻女子。

  

  那时,窗外的天空蓝得很纯净。阳光像一只慵懒的猫在眯着双眸俯瞰这片繁华却荒芜的地面。突然,我的手机响起来电时的钢琴曲《神秘园之歌》的铃声,我下意识地向沿见的方向望去。她正望向我这边来。目光清澄,似乎沉淀了无数的故事,在时间的磨合下变得讳莫如深。

  

  “能告诉我这是什么曲子吗?”她合上手中的书,站了起来,低低地对我说。嗓音轻灵,像那种荡气回肠的余旋,轻柔的。

  

  “钢琴曲《神秘园之歌》。”我下意识地回答她。然后,我似乎看到她笑了,嘴角微扬。只是脸部的线条没有舒展。

  

  有时相识就像一段没有由来的现代主义的戏剧,来得那样的莫名其妙。

  

  窗外的紫荆花开得荼蘼,像一场耗尽繁华的盛宴。

  

  我依旧在图书馆里边戴着耳塞听音乐,边整理图书。沿见依旧蹲坐在那个角隅里。有时会偶尔交换自己看过的书,或介绍一些自己看了颇有感想的书籍。最多的是,彼此会戴上耳塞,坐在那个固定的角落里听一些彼此钟爱爱尔兰风笛音乐。那时,她说,我只是一个放逐自己的人。我听了只是笑了笑,并没有回答些什么。

  

  我从来没有注意过沿见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一直以为她和我一样,只是学校里一名学生。有着爱好阅读的习惯。直到我收到来自远方的青海的邮件时,才知道她是我学校里一位老师的亲戚,途经此地留下来停滞一段时间而已。

  

  她说:

  

  离萱,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我知道你也是有着故事的女子。虽然你想极力掩饰隐藏你心中那向往远空的渴望。但我知道,你和我都是同一类型的人,固执而没有感情信仰。像掠过原野的风,随意而没有归宿。缺少了安全感。

  

  此时,我在青海。那个传说仓央嘉措逝去的地方。

  

  我正坐在开往隆务峡2号隧道上。沿途的原野荒芜,植被有些稀疏。裸露的戈壁在狰狞得意地笑着。看着那延伸到遥远不知名地方的原野,我突然想起你曾给我听过的那首《故乡的原风景》。不知道当风掠过广阔无垠的原野时,是不是在放逐自己的被困扎的灵魂?那裸露的荒漠戈壁被风肆意刻画得面目全非,像被自己埋葬的故事。

  

  偶尔看到沿途有一两只当地的我叫不出名字的动物在好奇地靠近路边。它们抬头的瞬间,目光纯粹而迷茫。像一个迷了路的孩子,想要坐便车回家。

  

  进入隧道时,隧道阴暗而狭窄。光洁的墙壁呈现出圆滑的弧度。车子在前进,透过玻璃窗看到隧道的墙壁在猛地、大片大片地往后退。我突然感觉到有点窒息。喉咙里好像有一块棉糖在粘住,异常的难受。突然后方传来一阵惊叫声。回头看去,只见一位三十来岁的女人在捂住鼻子,仰着头。白皙的的手指间流淌着刺目的血液。粘稠状。一滴滴地往下滴。在她纯白的衣裙上洇开来,像一朵正在缓慢绽放的野玫瑰,盛开在荒芜的原野上。荒凉而华美。

  

  出了隧道口,一阵光明突如其来地闯入视线里。眼睛被刺得有些疼痛。这里的远空很宁静,宁静得唯美,让人不禁落泪。

  

  也许,这里会很适合你。

  

  后来,我一直都没有见过沿见。她如同蒲公英,掠过原野的风,飘荡到哪里就在哪里开始自己处女地的开垦。浪子一般的无依无靠。

  

  生活继续拍打着那些被现代文明同化的节奏。透过被污染过的天空,我找不到沿见所说的明媚的远空。这里的天空有些灰霾。地上有着疏离冷漠的生活情调。所有的一切,在时间的长河里,我找不到流淌温暖的方式。

  

  沿见说:相忘于江湖。

  

  我不曾想她会以何种方式去告别她那段情浓于她血液的感情。但绝不会想到,她是如此的简单而又冷血地挥手斩断一切情感连枝。

  

  离萱,其实你和我都一样,要么爱了就干脆地爱,要么放开了就冷血地放手,不给自己丁点退路。我们都是如此的执着,以至于我们都怕被伤得遍体鳞伤。

  

  离萱,我想跟你讲一个故事。

  

  窗外的天空很晴朗,树上的蝉在肆意地唱着人类听不懂的歌谣。

  

  我听到楼下有重重摔跤的闷响。透过楼栏,我看到女人的面容笑得有点扭曲,画得精致的脸庞上有一个手掌印。五指分明。地下躺着衣冠蓬乱的男子,脸上泛着红潮,眼神迷乱。很显然他是喝醉了。

  

  “哼!”女人眼带不屑,朝着男人狠狠哼了一声。然后,扭着身子出了家门。

  

  然后,那个女人说,我不要抚养孩子。语气冷淡而阴沉。男子一脸的恼怒说,你不养我养!

  

  最后,我和男人开始了颠沛流离的生活。男人总是带着一脸的疲倦在夜晚的九点钟回到我和他住的暂时的落脚点里。有时,他会带着一身的酒气摇摇晃晃地进入房门。那时,我总是一脸戒备静静地看着他。也许他知道我对他有敌意,所以即使他喝醉了也不会理会我。

  

  渐渐的,我发现他的发丝开始脱落。线条冷硬的面部开始变得有些皱褶,眼角网丝状的纹条开始缓慢被绞死,一直蔓延到嘴角边。每次搬家时,我看到那双不再骨节分明的大手,像是被蒸腾了水分的树干,颓疲和瘦弱。有一次,我下意识地握过他的大手。记忆中我是没有拉过他的手。那时,我分明看到他眼里的惊愕与一丝丝的喜悦,脸上泛起的笑容像小孩得到玩具般的满足纯真。

  

  他说,囡囡,不要怕,还有爸爸在呢。语调轻快。像黎明时分的小鸟的歌声。

  

  后来,当得知他离去的消息时,我忘了反应。只是一味劲地拉着他瘦弱的不成样子的大手。那双我今生只拉过两次的手。手中的温度,我还未来得及保存,便在我的手心里褪消。

  

  我一生中面对过许许多多的面目,有虚伪的,有热情的,唯独没有像他如此冷硬而讳莫如深的面容。此时,安详平静。与我离得很遥远很遥远。

  

  有时,我会把玩着自己的手,似乎感觉得到他手的余热还在。然后听到他说,囡囡,不要怕,还有爸爸在呢。

  

  当思绪被现实扯回时,手心的温度不再依旧。

  

  离萱,我不知道我还要走多长的路。也许我只是真的在放逐自己。如同海浪被放逐,起起落落,还是回到了原点。

  

  听着日本的《思念。犬夜叉》,突然一股盛大的空虚感席卷而来。如同海浪拍打海岸的汹涌。窒息而绝望。

  

  依旧习惯了边戴耳塞听音乐边整理图书,只是不会再有那么一个人可以分享你的思想、你的放逐、你的爱好。也不会有人站在窗边笑得清凉地对你说:离萱,跟我一起去流浪吧。

  

  每当紫荆花开得繁华时,我会突然想起那个在花前笑得安静如水的女子。她有着异常明亮的眼眸,里面沉淀着很多很多的故事。

  

  沿见。

  

  假使你知道我也在一路飘荡着,是否会像你的名字一样,在沿途中,会见。

  

  沿见。离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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