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前的夏天,我们在老槐树下结为姐妹;十年前的夏天,我们约定长大后要一起看海;三年前,我们说好要彼此幸福。
我们的故事很简单寻常,但对于我们来说却弥足珍贵。小时候的誓言随着时间的风一点点吹落在鹅卵石上,被时间和着泥土穿梭踩踏,堵塞在石头的罅隙。当树叶凋零的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才明白,最初的我们就是一株光滑幼小的树苗,经历春风秋雨,直至长大。
几年前村里修路,因修排水管道需要砍掉旁边的树。高考前的最后一个周末,我风尘仆仆的赶回家,看见原本凹凸不平的沙石路已经被揭去外衣,只等着浇上沙石水泥,晒成一条光亮亮的水泥路。我问父亲,村外排水管道旁的老槐树要砍了么?父亲点点头,村里修路,翻修所有的排水管,那颗老槐树在水渠旁边,自然要挖了去。我听后,转过头,眼角浸湿,泪水砸在被揭去外衣的沙石路。我想高考之后就再也看不见老槐树了,老槐树要倒了,我们的誓言也会倒么?
那年夏天我考上了大学,离开的时候走的是村东头,父亲送我,坐上离去的车,看见村东头平整的水泥路,路牌和崭新的路灯。突然想到村西口的老槐树,想起老槐树下三个女孩的秘密,想念那时热闹的村西口。此时,只能遗失在记忆中,愈来愈远的记忆和槐树,愈来愈近的都市和人群。
寒假回家,又见到思念许久的村庄。车停到了村东头,我却发现这不是我想看到的,迎我归来的繁华的村东头,我的记忆里有村西口的姐妹和亲人,以及我常想念的老槐树。拿起行李,又放下,攥紧的拳头慢慢松开,“我在村西口下”,我对司机师傅说。
等我伫立在村西口的村匾旁,远远地看见那片熟悉的土地,油绿绿的麦田和和苍老的大槐树,以前是,现在也是。眼泪怎么就挡不住回忆的闸门,追着追着就哭了。“那是槐树啊,还是原来的老槐树。”我喃喃自语道。关于槐树,承载了三个女孩子的玻璃梦。
十二年前,我们是刚刚上五年级的孩子,疯跑、瞎玩,和欺负女生的坏男孩对着干。当我们在田野里追赶了无数次,成功的逮住揪小女孩发辫的男孩,我们决定,惩恶扬善成为我们三人组的目标,我们要结为姐妹,一起长大。
于是,第二年开春的时候,槐花开得枝枝欲滴,盈白雪亮,妈妈采了槐花做清香扑鼻的槐花饭,我问妈妈要了一枝,拈着一枝花蕊饱满的槐花,在暮色浓密时,叫了婷和蓓,牵着手向村西口走去。村西口正是热闹的时候,农历三月三,逛庙会,吼大戏,到关公庙里添香火,驱邪祈福。白天上完课,我们趁着看戏的热火劲也扎进去凑热闹,我至今还记得当天晚上唱的那出戏叫《窦娥冤》,父亲之前提醒我,一定要看那出戏,我未等父亲带我去看戏,便独自和婷、蓓在人群里窜游。
五彩油脸,碎心嗓音,水袖扬舞,我竟第一次看懂了秦腔。父亲的叮嘱还在耳边,不忘和小伙伴的约定,我们商量着到哪里开展“大事”。婷和蓓建议去没有人的地方,三个女孩子的事情可不能让大人们发现。我应声,却念叨着父亲的“注意安全”。色彩斑斓的大戏还在呱呱地吼,远望去黑黢黢的夜空中遥挂着一场浮华梦,如海市蜃楼,飘渺迷离。这场景,那看戏的人,真是梦境一般华美。
我转头看到麦田边上的鸿沟有一棵粗壮的槐树,背对着灌溉水沟,正对着戏台,离人群甚远,又可以清晰地看到远方的星。“那颗大槐树,看,就在那里好不好。”我兴奋地叫婷和蓓,一拍即合,向大槐树跑去。于是,麦田清香,油彩秦腔,星空挂月,温暖的人儿,有我们最初的梦:从此以后,结为姐妹。
三个人年龄相同,生月不同,刚好彼此差两个月,按顺序排我是老大,婷属老二,蓓最小。三姐妹每天一起上学,一同回家,周末去田野果树里采花、摘野草莓,每天放学齐刷刷趴在我家的黑白电视机前看动画片,那时为了学唱动画片《我是小甜甜》的主题曲,我们在动画片开始之前,早早准备好纸笔,分配好第一句,第二句,第三句由谁记,一首歌只听了两次就全部记下歌词了。我们拿着记好的歌词不停地练唱,不出一周,这首歌在班里就成为流行的儿歌了。
我们三姐妹形影不离,对调皮的男孩也构成了“威胁”,再也没有男孩敢欺负我们了。可是,这些手心痒痒的男孩又跑去给低年级的小妹妹制造恶作剧,逮蝌蚪放在女生的课桌里,放学回家将女生堵在路口揪辫子,故意将她的作业本弄湿,在她的课桌上乱涂乱画等等。我们生气极了,大家商量着得好好教训一下男孩。“女子从来光明磊落”,这是我们做事的原则。好大的口气呐,当时真以为自己是女中豪杰,下课找到男孩,约他在麦田路口见,三姐妹要跟他单挑,男孩答应了。等到放学后,我们发现男孩竟然带了两个“保镖”,这下惨了,三对三,我和婷、蓓吓傻了,但不能袖手旁观,任他在学校里欺负女生,硬着头皮,蓓第一个冲上去,乱七八糟的吼了一阵,气势汹汹,毫不示弱。我属于老大,自然以理服人,絮絮叨叨说了大套“道理”,那边早已“蠢蠢欲动”,武力伺候。我心里怕呀,好女敌不过恶男,硬的不行,软的无用,只能用计了。“只要你们不欺负小女生,我们每天请你们吃草莓。”这计用的反而让我们大跌眼镜了,男孩竟然说,“才不想要呢,想吃了随时都可以偷。”哈哈,我们心里一喜,终于逮住的尾巴了,“原来阿毛家的草莓是你们偷的,阿毛爸爸说要是知道是谁投的草莓就打断他的腿,你们不信我们现在就告诉阿毛爸爸。”终于男孩们怕了,最后和我们达成一致,男孩们不再欺负女生,否则就要被打断腿。
快乐的日子像跳动的琴键,流泻出一曲欢快悠扬的旋律。我们一起升入初中,虽然没有分到同一班,但依旧每天一起上学,一起回家。不久学校实行寄宿制,我们和同学们一起住进了学校一百人的大通铺,吃食堂里的大白菜、水煮萝卜。条件艰苦却因为第一次住集体宿舍而格外欣喜。冬天的时候我们会偷偷换床铺,棉被一卷到婷、蓓的床铺,和她们挤在一起。三个人两两轮流睡在一起,既可以取暖又可以窝在被子里说小话。我们常常会谈到未来,我们说要考到同一所高中,上同一所大学,之后呢,上完大学一起去看海,碧蓝的天空,湛蓝的海水,高大的椰子树,到处是海浪声和海鸥的声音,你听,你听,海鸥在唱歌呢!
雯、婷、蓓,长大了要一起看海,我们约定在十二岁的夏天。
初三的下半学期,因为住集体宿舍经常生小病,再加上紧张备考的缘故,我搬离了宿舍,住到了学校的教工宿舍。我们三个人开始各自忙碌,同一所高中的梦想没有忘记。七月份的时候我们得到了结果:我和蓓考入同一所高中,婷落榜了。我和蓓扯着婷的袖子,喃喃说道,婷,补习一年吧,我们等你上同一所高中。婷哭了,她说自己早就不想读书了,她说自己笨,不是读书的料,她不能和我、蓓一起读书了。婷就这样,和我们各自奔走,她去一所服装学校学习,我和蓓开始了高中生涯。一年后,婷毕业,到南方打拼,我和蓓送她,叮嘱她好好照顾自己。她是第一个从我们三姐妹中“飞”出去的人,为她高兴,又为她担心,十六岁开始了打拼生涯,这是我和蓓无法体会的艰辛与魄力。
婷在外面奔波了几年后,在我和蓓高中毕业的时候,她准备到日本打工。走的时候,我们三个女孩子没有聚在一起,她和蓓,和我分别告别,我和蓓还在耿耿于怀她和一个男孩子订婚的消息。婷在出国之前突然订婚,我和蓓不敢相信,村里有习俗,订婚的女孩子就等于是男方家的人了,从此就被绑定了婆家。婷才十八岁,她还未等我和蓓大学毕业就要自己嫁人,自己飞奔。“会辛苦吗?”我问婷,“会幸福吗?”我问婷,婷抿了抿嘴,她是美丽的,“没什么辛苦不辛苦的,我挺好的,出去赚钱,应该高兴啊!”“好,你要幸福,我们都要快乐幸福。”我和婷说再见,没有拥抱,眼泪噙满。婷到了日本,给我打电话,她说走的时候蓓也问她同样的话,她对说,我们都要好好的,一定会幸福的。
是的,婷、蓓,我们说好了,要幸福。
今年寒假,婷从日本打工回来了,大年初一她来找我,我正在看电视吃零食,我激动极了,因为妈妈在,不好意思扑上去紧紧抱住她。婷比以前成熟了,青涩的美丽依然闪动在我们的话语中。婷说年后会去新加坡,签了三年合同。我笑着对她说,好好加油,婷,你很厉害,是我的榜样。
又见了一次蓓,她今年大学毕业,年前去了北京,在一家房产销售公司做事。而我,依然在学校上学,婷和蓓都有了去向,婷的未婚夫和她一起去新加坡,蓓的男朋友在部队,我在学校里准备最后一年的冲刺。
老槐树还是被砍掉了,可是,我还记得我们在老槐树下,蓓的爸爸给我们照相的情景,雨后初晴,夏日的晚霞,尤其是那道弯弯的彩虹。蓓一路兴奋地大叫:雯、婷,快来看呐,彩虹,雨后的彩虹,好美好美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