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长镇是个小地方,处在云贵高原的深山老林中。老林是几十年前的事了,现今阳长已经顺应历史的潮流改头换面,砍倒树木,修建水电站。这电站是西电东送的大电站,烟囱高耸入云,吞吐着烟雾。一条河横穿阳长奔流翻腾而过,河水乌黑发亮,时不时还有断流的危险。断流是因为拦水截流发电供应东部的千家万户,而乌黑发亮据说是上游有私人的小煤窑利用河水洗煤。真实与否已经无从考证,只是纳闷:煤本就是黑的,洗它何用?可以看到的是,从三岔路到过路沟村,只要是河坎上的人家户,无论穷得穿不起内裤还是富得比河水还油光可鉴,厕所均无坑,直接将排泄物排到河里一了百了,省了砌粪坑的砖钱还卫生方便。蹲那种厕所的时候还呼呼往上刮河风,真是一件奇妙的事,风大的时候就不敢保证是否把尿往回吹了。
过路沟有个瘸腿的男人赵德银在农闲的日子就会悠哉游哉的扛着用钓鱼竹自家制造的鱼杆去钓鱼,多半会钓上来破鞋扫帚什么的。他也会小心翼翼的检查一番,假若里面装有黄金啥的不就肠子都悔青了。只是这样的事一次都没发生过,他也不失望,扫帚修修能用,破鞋就等钓到第二只吧。都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靠山又靠水的,不吃个山穷水尽怎能罢休。只是不知吃煤渣和人粪便的鱼味道咋样,这大概只有开车呼啸而过的某个大款和他的那群莺莺燕燕知道了。
活老虎听奶奶说前几十年这河里的鱼密密麻麻的清澈可见,人下河凫水都会被鱼鳞刮出细血口。那时候的人们都不愿吃这河里的鱼,鱼吃人的尸体,人再吃鱼就犯戒了,要遭天遣的。“现在的人哪,”奶奶摇摇头:“天不怕地不怕的。”活老虎不知道阳长大河以前咋样,只知道现在它苟延残喘的向乌江下游爬去。以镇名为河名的阳长大河据爸爸说是乌江的支流,活老虎常想乌江之所以叫乌江阳长大河是功不可没的。
活老虎的这名字是爷爷给的。因为爷爷说她吃大米饭都不用嚼的,直接吞下去,一次能干翻甑底。活老虎曾尝试过不嚼大米饭,直接咽下,却是极其困难的。等她明白爷爷话中的隐喻时,却已经阴阳相隔了。
活老虎扒在奶奶的膝盖上听她讲那些古老的故事时,她是带着敬畏和神秘的神情的。她觉得自己是与别人不同的小孩,自己懂的东西比班上那群跳皮筋的家伙多多了。她的目光也比她们更高远,虽然她也跟她们一起玩,但骨子里,她对她们那些敷浅的观点是不屑的。她是班上的学习委员,作文写的好。她曾用尖利的笔锋遣责了自私的人们对阳长大河----她的母亲河的污染和疯狂索取,并声嘶力竭的呼吁人们修粪坑。这篇文章被她的语文老师沈芹赞扬一番,假期的时候就变成擦屁股纸了。活老虎家卫生纸是极其紧缺的,急的时候就随便拉张纸解决,也不会多想墨迹会不会染到屁眼。
现在她听完奶奶讲文化大革命时饿饭的故事,起身检查早已浸泡好的鱼香菜和一小把莴笋,数了三遍一共十二把,然后又把它们摆好放回床底下的脚盆中。天上月亮很圆很近,风沙沙的吹过房后的钓鱼竹林。“妮子,你都看了五六遍了,别把它们揉浸血了,那就没人要了。”奶奶宠溺的对活老虎说,她有个秀气的名字叫赵妮子。她长得也瘦小,一点都不老虎,只是骨子里有股傲气。夏夜是清凉而安静的,明天周末是赶场的日子,几山的人们会半夜起来赶路去街上,背着自家产的蔬果去卖。明天妮子也要去卖菜了,她打心眼里自豪啊,她是不用半夜起床的,街上离过路沟就一个小时的的路程。她觉得自己要去干一件光荣而让人刮目相看的事了,那碧绿而新鲜的蔬菜定能给她带来好多钱,就像她每天上学看见的卖蔗竿的桥头的老奶奶,她兜里是一小匝厚厚的毛票,整整齐齐的。
早晨她起来,天蒙蒙的,但她很清醒,她始终处于一种激动的情绪中。认真的的洗脸,用那条黑黑的毛巾把她的小脸搓得红扑扑的,她照着那块残缺的后车镜,刷牙也对着镜子,看着嘴里满口的泡沫可爱又调皮。穿着昨夜准备好的干净衣物,对着镜子扭头转身观察,一遍又一遍看哪里不得体。这分明是要干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了。从脚盆里拿出用棕叶子扎好的鱼香菜和那把孤伶伶的莴笋,轻轻抖掉上面的水放到提篮里。这提篮装过地里的洋芋,装过起皱的干豌豆,还装过毛茸茸的小鸡儿,那家伙没少往提篮里拉屎。这提篮是爷爷用自家竹子编的,人走了,东西还在,还有使用价值。
妮子挎着篮子走晨露中,她雄纠纠气昂昂的,她的这身行头是与众不同的。她挎着的篮子也是不一样的,那是爷爷的遗物。本以为街上是很冷清的,却在蒙胧中很热闹了。平时自己是来这街上玩过的,兜里揣着偷偷从爸爸衣服袋里拿的两元钱,什么都可以买,但什么都先不慌买,那满街的东西都是自己的了。等忍不住炸洋芋和甜筒的诱惑,便自豪而小心翼翼的掏出钱,大声的在推推嚷嚷的人群中说:“给我一串洋芋。”或“给我来只甜筒!”然后昂着头像只斗赢的公鸡走了。今天角色不一样了,自己开始挣大钱了,像一个大人一样。不是拱手把钱给别人的小孩子了,而是想着怎么把钱挖过来。她觉得人们都在看穿着得体挎个小篮的她,于是不自觉的低头看胶鞋上的泥巴点。这时一辆摩托车开过,把一滩水里的泥巴浆子碾溅在她裤子上,绿色的喇叭裤多了好多脏点。那裤子是大上周妈妈在地滩上二十块钱给她买的,廉价而鲜艳。现在裤腿上粘了泥点,这真让人气恼。摩托车上的男子看了他一眼,眼睛里全是笑意。她想他是要买她的菜吗?她突然变得不好意思起来。笑谑的男子一溜烟开走了,她挎着篮子看见乌黑的阳长大河和他变小的背影。
离街上还有一半路,她看见了跟她一样挎着篮子的一群小孩,他们穿灰色的衣服,神情自然的边走边说笑。篮子里的菜也比她的多,但她始终坚持自己的东西比别人的好。但她分明感到一种孤独和格格不入,他们的那身行头,仿佛更适合卖菜。她走在离他们不远不近的地方,想插进去却又是不屑的。他们没有多看一眼矛盾尴尬的她,也不会去关心她内心的想法。他们想着赶紧占个旮旯放东西,这么热闹的场自己拌演的只是从别人口袋里捞点零碎的小丑的角色。运气好点可以买七八块钱,不好等到散场也是白等,纵使不甘心也只有看菜变焉巴。不过他们也习惯了,这时可以肆无忌惮的扫视街头上的一切,希望摊子上掉下些东西,等散场的时候拣到归自己。但往往摊主马上就会发现,随手捡起漫不经心的扔到木板上,断掉他们心中小小的奢渴的念想。于是他们在失望中又开始新一轮的希望。
赵妮子看到他们在离臭水沟不远的地方放下菜篮,然后像条等待喂食的狗手扒着篮子撅着屁股等待买主,若是花枝招展的少妇,在弯腰挑选菜的时候还能看见白嫩的双峰和大红的胸罩。赵妮子不想把自己的菜和垃圾类比,她尽量远离那臭沟,提着她心中天价的鱼香菜和莴笋,那菜水灵水灵的。可她有没地方去,熙熙嚷嚷的流动人群没有人告诉她该往哪儿去,也不会有个慈祥的奶奶来讲古老的故事。这也不是教室有自己固定的位置,也不是家有自己的桌子。就孤伶伶的站在人群中任推来挤去,后来她找了处靠墙的角落放下篮子,想想又把它提起,她不想有泥巴浆子溅上去。这处人少,大概没人看见她吧。于是她又换了个地方,换在一家店门前,店门紧闭。她热情的招呼几个被喇叭声催促着没地方可去的搜寻着地方去的卖菜的中年妇女到店前。半分钟就站满了,篮子夹箩里装着白菜辣椒花菜的,花花绿绿的真是热闹。有个地方落脚的好景不长,蔬菜聚在一起比美的时间也不长。拉闸门被打开,一个睡眼迷朦打着哈欠的男人大声吆喝:“走了,走了,别挡我门前,走了,走了!”一挥手间人作雀散。妮子心中是怀有愧疚的,又些许凄凉,没有人像她招呼别人一样招呼她。那群农妇混如人群中不见了,看也没看她一眼,她又成一个人了!她想有人识货买她的菜吧。事实上满街都是这样的菜他们识不过来啊。
终于有个男人提起棕叶子看了下鱼香菜,问:“多少钱?”妮子急出汗了,纵使解数学题她也没有这么紧张过。多少钱呀,是我说他就能给的吗,还是随变问问。拿摸别人的心理比背古诗来得困难得多。于是低声说:“五毛。”男人给了她一块钱捡了两把鱼香菜就走了。她突然生出一股勇气了,收好那又薄又破的一块钱。她又觉得自己的菜远不只值一块钱,那可是鲜嫩有生命的东西呀,香喷喷的。但毕竟她赚钱了,她舍不得这钱去买炸洋芋和甜筒了。它是用鱼香菜的生命换来的呀。妮子孤单的等待在街头,等下一个顾客。她挤在人群中,开不了口招揽生意。她觉得自己成了没有用的废物了,她总不能在这儿背李白的《静夜思》吧。
也不知道是沈芹老师先看见她还是她先看见沈芹。总之沈芹向她这个正在提着篮子的卖菜的得意门生走来,笑着看她的菜,她们变成了卖菜的与买菜的关系了。妮子是拘谨的,她该说啥呢?她不知道。沈芹看了看,亲切的说:“妮子来卖菜啊!”却没有买的意思,看了看便走了。妮子以为她会把她的菜全部买了,还会给比别人多的钱呢。可是没有。她亲爱的夸她作文写得好的沈老师走过去了,妮子之前以为她是不会吃菜不识人间烟火的神仙呢。她气愤了,羞恼了。她又开始等待了,有个妇女提了提那把莴笋问多少钱。却又像甩烫手的火钳一样仍回去了。妇女嘟哝了一句:“就剩这么把焉巴的了。”其实她不知道莴笋就这么一把。是妮子不听妈妈的话放进去的。妮子坚信物以稀为贵,可现在似乎不切实际了。妮子刚来时的自信满满和趾高气扬飞走了。她只想有个人赶紧把她的菜买了,多少给点就行。妇女的动作刺到她了。她心中的宝贝成了别人躲闪不急的垃圾。妮子把篮子放在地上了,也不管地上的垃圾了。爷爷的遗物就放在垃圾上了。她想哭,想回去,可她又不能这么回去了。她是要强而傲气的人哪,她不想被家人看成无能儿、书呆子。她倔强而卑微的等待着,这是她看见想看见又不敢看见的人了,阳长镇真是个小地方,你会遇见许多你想见的不想见的人。吴默铭,妮子班上的一个唇红齿白、白嫩皮肤得让她嫉妒的男生。她上课的时候偷偷装作不经意的反回去看他,他水水的大眼里全是笑。现在让他看见自己的样子多难堪啊,吴默铭手里拿着汽车模型走过去了,没看见她,陌生的走过去了,专心致志的看着汽车模型。他是局长的儿子,他们在同一片天下呼吸不同的空气。他们在周一的时候还会在一个教室里,这真是奇妙遥远而现实的事。妮子庆幸他没看见她,又愤怒他怎么可以看不见她。她是班上的学习委员呃!
老师还让她读过那篇正义凛然的呼吁人们修粪坑的作文呢,可她这读作文的嘴巴怎么也吆喝不了“卖菜喽!”的声音。胡思乱想中有个收菜的胖妇女问她:“鱼香菜多少钱?”她说:“五毛。”“人家都买四毛你卖五毛,三毛我全给你买了。”妮子没有异议的,此时已经日上竿头了,太阳晒得她的头皮发痒,从发丝间还淌出了汗。妇人数了数一共九把鱼香菜,给了她二块七毛钱,两张一大一小绿的,就像她的菜,一张死红五毛的像天上毒辣的太阳。妮子分明觉得她有自己的一笔存款了。旁边有个卖菜的瘦弱妇人说:“没有卖四毛的。”妮子看了她一眼,也不问她是怎么知道的自己就深信不移了。妮子觉得自己被骗了,妮子看买东西的都是骗子,就像她买洋芋时看卖洋芋的都是等着她把钱掏出来的骗子。同时她也气愤这马后炮的妇女,气她不阻止,气她的话给了她一个“她是白痴”的讯息。可我们可怜的没有男主人公的女主人公妮子是没有把菜要回来重新站在太阳底下卖的勇气了。
她现在篮子里只剩那把莴笋了。妮子平时最爱吃莴笋火锅了。她多少有些成就感的看着那把焉巴的莴笋,她像把大包袱都扔出去了只剩下小包袱了,她变得轻松起来。街上人开始少了,太阳西斜了。没有人问那把莴笋,走过形形色色的人看了一眼她的篮子,就像看狗吃屎一样与自己无关。她在他们冷漠的一瞟中期望着又失望了,她看了看对面的自己不愿靠近的臭水沟,那群孩子早已经走了,那儿其实是个卖菜的好地方,妮子这么想着,开始佩服起他们的眼光独到。她把那把她爱吃的焉巴的莴笋倒进沟中了,那里边已经有很多的脏物了。她像作贼一样心里发抖。那水沟里的水一直流到阳长大河。
妮子提着空篮子回家了,奶奶夸她卖完了。她突然觉得奶奶长了千里眼了,话中有怀疑。但她管不了了,她像一只斗败的公鸡,心累身累。扒在床上沉沉睡去,等奶奶叫她吃饭的时候天黑透了,天上也没有星星,好像是要下暴雨了。桌上的饭菜真好吃,奶奶说:“以后早些回来,别那么犟。”妮子嘴巴里全是口水丝的扒着饭,含着泪点头,又低下了头。天真的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