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老爸还在恢复中，才住院几天就吵着要出院，大夫说了要住院观察半个月才能出院，听到这话，他比任何人都焦急，一天比一天难熬。要知道他平时有个伤风感冒的都不在意，不吃药尽量不吃药，有时候得了重感冒，老妈好说歹说，就是不找大夫看病，就差我和老妈用绳子绑他去医院，更别说住院了。老爸生病的时候，都是老妈去药店买药，老爸就是心疼钱，我也说过，看病就是投资健康，比投资任何项目都有重要，没有好身体，怎能挣大钱？老爸无动于衷，就是一个劲地喝水。
白天，老爸就是盯着天花板看，很少和我们说话，晚上睡不着，我给翻了好几回身，他突然抓住我的手说：“儿子，住院的清单给我看看。”
我说：“爸，清单我妈拿回家去了，等她明天来的时候，我让她拿过来。”
其实清单就在我衣兜里，我知道他又心疼钱，要是让他看到清单上的金额，他不知道要怎样难过。虽然一切费用都是我花的，但是对于老爸来说，比花他的还要难受。
老爸很抠门，我从小就知道，老妈还为此和他吵过，有天他们吵了几个小时，直到半夜还在吵，我就坐在客厅的地上，倍感疲惫。后来老妈赌气说了一些话以后就不再说话，老爸好话说尽，老妈就是不吭声，后来，老爸终于说了一番心里话，我至今还记得他说的话。
“老婆，别生气，不是我抠门，我连烟酒都沾，一年四季衣服都不买，穿的都是工厂发的工作服，你和儿子的日常开销我会尽最大的努力给予，毕竟，我能力有限。不过，话又说得好，好钢用在刀刃上，该省则省。我又比你大十岁，万一哪天我比你先走，我这些年省下来的钱就是你们的保障，儿子能考上大学最好，考不上的话，你有手艺，你们两个可以拿着我给的保障开个店，总比带着儿子苦巴巴的打工强，我最见不得的就是你受苦。我就是怕万一哪天我走了，你们连个生存的保障都没有，我不想让你们先甜后苦，明白？说实话，你才是家里的顶梁柱，没有你在家操持一切，我又怎能安心挣钱？你不仅现在是家里的支柱，以后也是。我虽然把钱都存在账户里，但是我挣的每一笔都和你汇报过，我现在存了多少，你也知道。我花了多少，也和你说过，我还专门给自己做了账本，至于你们的日常开销是多少，我从来都没有算过，我觉得，我本来就给予得不够，还记账，还算不算人？”
那时年少的我认为老爸在为自己找借口，哄老妈开心，于是我对他的教诲报以无动于衷的态度，处处和他对着干。
每当想起以前的我，我还真是惭愧，花着老爸的辛苦钱理所当然叛逆，对于他的种种不理解，我发火也是应该的，根本不理解他的艰辛，他教导我的时候，我就认为，他供养我，他占着优势，我就是弱者，他是以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对待我。我常常找借口，就说学习也很辛苦是不是？脑力劳动的压力不比体力劳动的压力小。
其实，现在想想，我在找借口，抱怨学习很辛苦，没人理解的时候，谁又来体会老爸老妈的艰辛和用心良苦？
……
老爸折腾了半夜，终于睡着了，我睡意全无，就到外面透透气。
幽深的走廊笼罩在昏暗的灯光里，显得医院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再加之偶尔传来的争吵声，气氛显得越发压抑。
吵闹声从一间病房里传来，有护士匆匆赶过去劝说，可是，刚进去不到一分钟就被赶了出来，赶人的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护士后脚刚踏出来，门就“碰”一下关上。护士十分气恼，跺跺脚就跑去服务台和同事诉苦：“我要是有这样的儿子，我早就不管他了，有这样当儿子的吗？他爸病成那样，他还不让他爸好好休息，不就是说了他几句吗？至于做出如此大不孝的事情来吗？”
“怎么了？”同事小心询问。
“就305病房11床的病人，说了他儿子几句，这孩子还得了？拔了他老爸的输液管不说，脸氧气罩都给摘了！不行，我得去找主任，再不行就叫保安，这种妨碍我们工作，危害病人生命的人不能在医院呆着！”护士说着匆匆离开。
看来，又一个家庭存在着解不开的矛盾。
叫骂声还在继续，居然还传来哀嚎声，貌似一个大人在苦苦哀求着什么，没人去劝，不出事才怪。
我没有多想，直接就跑过去，透过房门的玻璃看到里面的场景，我毫不犹豫就推门进去，冲上前去，一把将几乎疯狂的少年拉开扔到一边，赶紧询问地上的中年人：“跟我说，怎样了？”
地上的人五官扭曲，身体簌簌发抖，死死捂着腿，半天挤出一个字：“疼！”
我才发现，那人小腿部打着石膏，膝盖上有划痕，像拖拽导致的，我仰头看向少年，他根本没有悔改的意思，眼睛里的光芒令人害怕。
“这个不孝子！我是你爸爸呀！你怎能对我这样？”地上的中年人指着少年，满脸痛苦，用几乎绝望的声音说。
原来就在刚才，那个少年居然把病床上的人拖下床，扔在到地上！那是他的父亲啊！到底是怎样的此丧心病狂让他忘记曾经的养育之恩？竟然做出如此令人发指的举动！？
我也不敢挪动那位可怜的父亲，于是按响了床头的呼叫器。不一会儿，医生匆匆赶来，查看了病人的情况后，一脸严肃对身边的医生说着什么，后来那位可怜的父亲被抬上病床，重新送到手术室。
“我怎么就不对了？我认为我这样并不过分！”少年并不知悔改，甚至有些得意。
“你这样就是太过分！他是你的父亲！他还没有痊愈！还需要输液，还需要戴氧气罩！被你这么一弄，他还得再重新做一次手术！说你大逆不道一点都不为过！”我有些激动，要不是强忍怒火，今天还真想让这个迷途不知返的少年吃不完兜着走。
少年被我这个陌生人训斥，显然不乐意，仰头，让我看清他满脸的怒气，他火气不小，朝我叫嚷：“我家的事不关任何人的事！”
“不管是谁，看到你的所作所为，绝对不会袖手旁观，你这叫虐待病人，严重者会被法律严惩的！那是你爸爸，不是你的仇人！”我承认我无法冷静，我相信每个人看到这一幕都无法做到冷静。
“我只是在复制他而已，不算过分。”少年眼神黯淡下来，走到窗前，望着外面。
“不管怎样，先通知家人，你爸爸又重新做手术，应该有家人陪着。”我提议说，按理说，别人家的事，我没必要上心，可是，我还是忍不住要担忧。
少年淡淡地说：“我妈照顾他好几天，也累病了，在家休养，除了我，再也没有人愿意来伺候他。”
“所以，你就不该闹刚才的那一出，这么一闹，你妈妈更不能安心休养了。”我说。
“我不告诉我妈，她不会知道的。”少年的话实在让我生气，不过刚才他说的什么复制之类的话，肯定有他的原因，不过，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刚才的所作所为确实过分了。
“你能做到如此淡定，我都替你父亲感到难过，我不管你们有多大的仇，今后不能这样了，再这样，法律会直接介入的，到时候，你只能在法律的管制下悔过了，”我说，“你的父母也不希望你变成他们不想看到的样子。”
“他们想要看到什么样的我？我现在的样子不正是他们想看到的吗？我这样，都是被他们逼的！他们要为我现在的样子买单！”少年冷笑，握了握拳头，额头上青筋暴突，根据我的经验，他在极力掩饰内心的歇斯底里。我不知道他曾经经历了什么才导致了今天上演的一出。能做出这样的事，内心不止经受了一天两天的煎熬。
还是那句话，没有天生的叛逆，叛逆必定有源头。
“每个人本性都不坏，我希望你能敞开心扉，不然，你会做出更离谱的事来，”我说，“不过，你现在必须到手术室门口等着，你的父亲出来，第一眼看到亲人，心里会欣慰，如果你再跟他好好道个歉，他会更加欣慰。”
少年盯着外面的街景，用他一脸的冷漠诠释着他的无动于衷。
“我只能说这些了，”我说，“我父亲就在这家医院，他刚才睡着了，现在不知道有没有醒来，我得回去看看他，你好好想想吧。”
“我是要让他换位思考。”我刚要走，少年说话了，我停下脚步，对他说：“有心事的话我愿意听，不过，我要去看我的父亲，你实在烦闷的话，跟我去那边，我愿意做你的倾听者。”
少年迟疑了下，还是跟在我身后。
我隔着门的玻璃看见老爸在熟睡，也不忍心开门进去，这几天老爸睡觉不踏实，万一把他吵醒了呢？
我就离老爸病房不远的长椅上坐下，少年在我对面，斜靠在墙上，我让他坐，他一动不动，完全沉浸在他的世界里。
“我为我的举动感到羞愧，”少年说，“我的内心已经无药可救，我一直在想办法实施报复，没想到我会这样极端，这不是我想要的自己，我……我原本就是想让他体会一下他曾经给我的滋味，没想到，我还是控制不住自己。”少年很苦恼，抓了抓头发，看向一边，眼圈红了，继续说，“我产生报复念头，绝不是一次两次了，我是有原因的。去年夏天，我记得那天是星期二，我病了，没有去学校，他，就是我爸，他没有问我哪里不舒服，更不用说带我去医院看病，只是叉着腰对我指手画脚数落一番，我是实在没有力气解释，他见我不说话，以为我和他对抗，语气更加不悦，他越说越气，把我从被子里拖出来，给我套上衣裤，把书包扔给我，把我扔出门，大吼一声：去学校！功课已经落下好多了，你还想怎样？考最后一名才甘心吗？我养你容易吗？你就拿这点成绩回报我？
凌晨六点半的街头，我晃晃悠悠，扶着墙，走不动了就坐在商店的台阶上，头很痛，脑袋就像有一个巨大的机器在运转，眼前的世界在一片天旋地转中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腿很沉，我站不起来，我无声地哭泣，想到他对我训斥的情景，我咬咬牙，发誓爬也要爬到学校。
凌晨的车辆有多嚣张你知道吗？要不是我下意识地抱住路边的树，我早就被那辆开得飞快的车撞飞了，当那辆车带着疾风从我身边飞驰而过的时候，我感觉我的魂魄都被它带走一半。
我家离学校不远，平时走路就五六分钟的路程，我用了四十分钟才到了教室，坐位成了我的救命稻草，我无法坐立，趴在桌子上，大口喘气，感觉自己快要死了。”
少年深吸一口气，用力眨了几下眼睛，看着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后来，我妈妈赶到学校要给我请假，看到她的那一刻，我终于没有一丝力气，瘫软在地，”少年说，“你们都在指责我大逆不道，他这样做难道就对了？你们质问我，问我怎么可以这样对待自己的亲生父亲，我只想说，他怎么可以这样对待自己的儿子？难道他这样做是对的？
后来我才知道，我妈本来就想在我离开家的那一刻就要把我叫回家，然后带我去医院，但是，他不让，拦着我妈的去路就是一通指责，指责我妈把我惯坏了。
当我躺在医院奄奄一息的时候，我妈捏着诊断书一直在哭。
我瞟了眼诊断书，上面写着：腮腺炎，扁桃体炎，急性脑膜炎。
试问，一个同时患了腮腺炎，扁桃体炎，外加急性脑膜炎的人，他有多大的精神起床去学校？我从小体质不好，只有我妈知道，一旦哪里不舒服不赶紧治疗，全身都会拖出大毛病来，我爸，他从来不关心这些，他只关心我的学习，一天不看书就等于没出息，以后都不如他。
那场病，我没有死，但是，我的心死了！
我感谢我妈，我庆幸我还有一个关心我的妈妈，不然，我活不到十六岁。
你们所看到的大逆不道，就是我的报复！病了怎么了？病了就不能去学校了吗？他腿是断了，断了怎么了？还不是一样可以出去干活吗？生病请假耽误了学习，生病住院不但耽误工作，还往里面搭钱呢！”
我无语。
少年一脸平静，摆摆手，淡淡地说：“随你们怎么说。”说完直接下楼去了。我紧追几步，少年已经不见了踪影，我站在原地叹气，真为还在手术室里的那位父亲感到可怜。
天亮了，我出来给老爸打水，电梯开了，几位大夫推着手术车出来，上面躺着那位面如死灰的中年男子，一行人直接去了305病房。
水房正好在305病房对面，空荡荡的病房里只有那位中年男子，他躺在白色的世界里，在一片悲凉的气氛中哀叹。
世态炎凉又能怎样？是谁把绝情做到如此极致？
匆匆赶来的妇女大概是他的妻子，身后还跟着那位少年，少年脸上写满了不耐烦，刚进门就遭到他父亲的一番数落，他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用水果刀漫不经心削着一个苹果。等父亲数落完，他才轻描淡写地说：“看来你还是不疼，不疼就赶紧起来去上班啊！”
“老子成天被上级骂得跟孙子似的，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你就拿那点成绩来回报我？你还发脾气，有理了吗你？”
少年欲言又止，拿了苹果转身就出了病房，颓然地坐在椅子上，把头埋得很低，我看到他胸前的衣服慢慢湿了，才几秒钟就能让眼泪打湿了衣襟，这就叫“泪如雨下”吧？这是有多么大的委屈？
一个孩子的叛逆，貌似他还是没有经历多少大风大浪，不理解大人的苦才不知好歹，但是孩子不管是一切风平浪静还是能掀起轩然大波，都是有原因的，其实孩子叛逆，他的内心世界已经被颠覆，谁又能懂他们的苦？
观世界不能只观一面，作为家长也很委屈，很无奈，不累不委屈怎样生存？他们累点苦点，就是为了自己的孩子别像自己这么累。
这种说法我经常听到，也成为了每个家长的口头禅，也是管理孩子的法则。
这就是一种期望。这种期望在无形中形成一种规律，这种规律的利与弊，从来没有人能说得清楚，只是按部就班地，灌输到每个家庭，就像一日三餐，成为必不可少的元素。
我记得小学时期，老师布置了一篇作文叫《爸爸妈妈你们辛苦了》，写完还要到讲台上自己念，一节课的时间就在所有人面无表情念自己如流水账的文章中度过，真的没有一个人用自己的真实感受去体会父母的艰辛，即使有人声情并茂，字里行间却没有一丁点的感激之情，几乎所有人都会在文章的结尾写道：我一定要好好读书，绝不辜负父母对我的期望。
有人把父母的期望当做动力，有人把这种期望当做心里的累赘。只能说，面对父母寄予的期望，每个人的心态不一样。当然，父母的态度可以直接影响到孩子的情绪，所以就有了面对期望会产生积极和消极的两种情绪的现象。
有的父母在寄予期望的时候，有苦口婆心相劝的，有武力威胁的，总希望孩子能成为第一，全班第一，全校第一，地区第一，全省第一乃至全国第一……
当父母期望过高的时候，是否能站在孩子的立场上考虑？学历第三，前途第二，心理健康才是第一，没有健康的心理，成为全世界第一又能怎样？当有新闻报道某高材生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行时，有多少人在唏嘘不已？其实，在父母软硬兼施让孩子一门心思学习的时候，真不知道有多少家庭会培养出一批又一批的冷血学霸。孩子在顺从你的时候，你知道他在想什么？他的心理在发生什么样的变化？你还在为孩子的无条件顺从而感到沾沾自喜，买一大堆好吃的作为奖赏，孩子表面没事，其实心里并不会领情。因为你剥夺了他的一部分美好，侵犯了他的内心领地。你让他的内心世界崩塌以后，你和他谈孝道，和他谈你付出的种种，他未必领情，也未必流泪，也未必同情。
当你抱怨现在的孩子打不得骂不得的时候，想想你当年被父母训斥，心里是不是也很不舒服？
当你抱怨你要上班挣钱养家，孩子还不听话，处处要你迁就，还不理解你的时候，只能说，你应该的，那是你的孩子，别人家的孩子用不着你如此上心，因为别人家的家长也和你有着同样的苦恼。
所以，既然是心甘情愿要为家庭奉献，就别总把压力强压在孩子身上，你让他顶着压力成长，长大以后也就成了你，他的孩子就成了他。所以，如此复制下去，他找不到他自己，就努力活成了你。
相信每个孩子的眼睛都是雪亮的，理解你的付出是从你的温柔以待中去体会的，而不是从你成天的唠叨里醒悟的。
当你责怪孩子不孝顺，不懂得感恩，或者抱怨父母给予自己的伤害大于关爱的时候，我们是否应该感悟？感悟的意义，说复杂也不复杂，你说简单它就简单，想太多它就复杂了，真正通过心灵感悟，它就简单了。什么是感悟？是从很多方面去考虑得出的结论才是真正的感悟。这个结论融合了关爱，守护，体谅，付出，也就是亲情。
家，是由亲情铸造的，亲情的缺失，家便如一盘散沙，看着还在，却是名存实亡。
……
“现在我逼你，你不高兴，你叛逆，以后会有更多的人逼你不高兴，为你曾经的叛逆买单的时候，追悔莫及却找不到后悔药。”
这是305病房里传来的声音，是来自长辈语重心长的劝阻。
“是的，即使生着大病也要不顾一切学习，只为博你一笑。”少年的声音里夹杂着无奈，多半是抵抗。
这个世界怎么了？谁也说不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