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有没有人能告诉我,亲情是什么?家又是什么?”
我站在高台上,看着台下那几十名叛逆少年,他们有的是离家出走被找回来,不愿意读书的,有的是成天泡在网吧打游戏的,有的是被父母数落几句就反目成仇的。
“不要急着说出答案,其实,在揭秘答案之前,五花八门的答案我都已经猜到了,看看你们的表情,有深沉的,有煽情的,有……是吧?反正,你们告诉我答案时,总免不了有信口开河的,不过,那都是你们的美好说辞,你们要是能真正体会亲情的含义,也就不会被送到这里来受教育。”
“反正,我没有感受到亲情的真正意义,不是从来没有感受到过,要是让我说假话,我肯定会说得比你们都动听,现在,就在此刻起,亲情,在我心里已经荡然无存。”
说这话的是一个小胖墩,十六岁,叫彭怡然,看他那胖乎乎的身子,一定是得到父母万千宠爱,才像他的名字一样,怡然怡然,怡然自得,却身在福中不知福。
我笑了,说:“我曾经也和你一样,对亲情的认知一无所知,以至于后来做到离家出走的无知和叛逆,这个年龄阶段,正是缺乏真正认识亲情的阶段,所以,父母越管,我们就越叛逆。”
“老师,你以前那么叛逆,还离家出走,那现在怎么就成了老师了?”提问的依然是彭怡然,其他人根本不把我当回事,他们脸上还挂着被强行送到我面前接受教育的不甘和叛逆。
我面带微笑,说:“消息很灵通嘛,不用介绍,也许你都知道我是谁了,不过大家不知道,我就来做自我介绍吧,我叫胡小易,小时候别人都叫我胡不易。对,我就是那个少年时期离家出走惊动整个地区的胡小易。仗着自己心里委屈,然后我就光明正大走出家门,张红是我老妈,不过,我叛逆的时候我已经不再叫她妈妈了,现在,我才感受到,她是我最亲爱的妈妈,天下最好的妈妈。”
“说说你当年的事情,我就不相信你会比我们惨!老师教育人都会来这一套。”说话的是一个干瘦的男生,上初中三年级了,叫武凌浩,绰号“江湖大侠”。在校期间打架斗殴,在家更是反天,单亲家庭,跟着父亲生活。
“好,我就给你们讲讲我当年的糊涂事。”我说。然后跳下高台,和孩子们盘腿坐在地上,开始讲我少年时期的“光荣事迹”。
“也许你们还蒙在鼓里,究竟是什么样的事情让我下定了离家出走的决心?不急,我会慢慢道来。”我扫了眼孩子们,故意买了个关子,他们撇撇嘴,爱说不说的不屑,作为他们的开导老师,我上课从来不存在半途而废。我缓缓说着少年时期的糊涂事。
——当年,我离家出走时,只有十五岁,张红没有追出来,她认为出门不带行李就不算离家出走,所以,我想,她此时心里在想:管他的,出去走走自然就会回来。
不,她错了,要是她亲眼看见我从路边的灌木丛提出我的旅行包时,一定会被我的聪明惊呆。
尽管过段时间开学我就是初三的学生,但是对于学习,我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
离家出走,我不止一次动过的念头,而且每一次决定都来得那么强烈,就在头天,我就把行李都收拾好了,然后藏了起来,目的就是不想让张红阻止我浪迹天涯的计划。
如果当时有开导老师站在我面前,对我说:这孩子太不听话了,挨了几句批评就离家出走,找存在感吗?
我会说,你们这些伪君子,不要再装了,你们有谁敢说,谁曾经不是总想摆脱父母的唠叨,摆脱所谓的亲情的束缚?
我还有更严重的想法,张红就是打着一切都是为了我好的旗帜赤裸裸地绑架我的心灵!每次看到她歇斯底里的的样子,我就想逃避,所以,我要离——家——出——走!
也就是我离家出走的头一天,我握着手机,听到“敌军还有五秒钟到达战场”的时候,一本书落在我的腿上,抬头,张红那让人捉摸不透的笑让我感受到了暴风雨即将来临的局促感,在发火之前笑一笑,这是张红一贯的心理战,我的大脑里飞快闪过一个念头——“敌军”不按套路出牌,说好的五秒呢?原来所谓的“敌军”有两拨啊?一波虚拟的,一波是现实版的。
“胡小易,再有几天就要开学了,你的暑假作业还有一半没写完!写完作业的都是王者,你这个青铜什么时候才向王者冲刺!”
她就是这样,快四十多岁的人勒,竟然能做到顺应着时代的改变而企图融入我们的时代,这种进步有点可笑,确切地说,她是想讨好我,连刚才把书放在我腿上的动作都是轻轻,就怕我反感,然后抗拒。
张红一张嘴,我就败下阵来。不甘心瞟了眼手机里刚刚开始厮杀的战场,正要冲锋杀敌,不料,她一伸手,夺了我的手机,我所有的希望都被剥夺,当即跳了起来。
张红!我可是王者级别,怎会怕你这个青铜!我相当愤怒,伸出手去夺手机,当然,绝望的我面部表情也尽量做到不抢回手机不罢休的狰狞。
“反了!叫你写作业!写完作业我绝对不会阻挠你玩游戏。”张红胳膊举得高高的,脸上努力做到很生气的样子。这句话从放暑假开始我就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呵呵,就她那不到一米六的小身板,举高胳膊有什么用?除非她站到衣柜顶上去。我不屑地笑了,伸手不费劲地取了手机,因为我一米七啊,应付她的小身板还是绰绰有余的。
“胡小易!手机给我!马上给我滚回书房写作业去!”张红扑上来,我想推开她,毕竟,她是长辈,我没有那样做,奋力用我的愤怒回击她的愤怒:“不让玩,干嘛要给我买手机?买了又不让玩!有病啊!”
张红呆了一下,有些强词夺理:“手机是次要的,学习才是重要的,我说过多少遍了?玩物丧志!你没学过吗?”
“我就是玩物丧志,我愿意玩物丧志,你管不着!”我心系“战况”,红着眼打开手机,背过身去。只觉身边光线一暗,抬头,好家伙!连胡奇兵都加入了“战斗”!
胡奇兵,我的老爸,平时不说话,但一说话就会说:“胡小易!看书去!”
要知道,他说这话的时候,往往是我刚被张红逼着写完作业,手刚碰到手机,他就出现了。我不得不说:“我刚刚学习了,你没看见。”
他就会说:“我没看见,证明你就没学习过!”
什么谬论?
胡奇兵还是这样的人,在我和张红争吵的时候,他会负手站在一边,既不当裁判,也不当说客,他当观众,偶尔还会幸灾乐祸地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笑。直到“战争”结束,他才冷笑几声,悠悠飘来几个字:“慈母多败儿。”
他倒显得有文化,面子风光,张红可不乐意了,一看架势不对,然后我钻进书房,假装抱着书,听他们两个无休止地争吵。
胡奇兵就是爱出其不意来到你身边,在我看来,也是够奇葩的。更奇葩的是,他站在我面前,一言不发,出其不意地夺了我的手机,转手交给张红,我只能眼睁睁看着手机被扔进抽屉,然后被锁上,钥匙张红装进兜里。
“都是你惹的祸,你不给他手机,他会这样上瘾?”胡奇兵横了张红一眼,转身去了卧室,张红追在后面,争辩:“他怎么了?他的成绩总是保持前十名,一直都是这样的,我是看他的同学个个有手机,我怕他自卑,才给他一点自由的空间,有错吗?”
张红强词夺理,努力说明她做得很对罢了。
“有错吗?你要让我怎样回答你的问题?他前十名就了不起?有本事考第一名!”胡奇兵不慌不忙回击,张红顿时语塞。
我走到卧室门边,红着眼扫了张红和胡奇兵一眼,用我的眼神明确地告诉他们:打扰我的好事是会死人的!
不过,说会死人未免太夸张,我才不会那么笨,远离这样的环境,我选择离家出走。这样的选择不是第一次萌生的,我家就是这样,他们吵架都是围绕我的话题,我好像就是这个家的祸害。
我进了自己的房间,关上门,收拾好行李,在傍晚的时候把行李藏在门口的灌木丛里。我是下了好大的决心,绝不会让人阻扰我的计划,出走,要做到神不知鬼不觉。
在张红没有给我买手机之前,我会在她不用手机的时候拿过来玩几把手游。然后微信有人说话时,她就抢了过去,我的战场彻底沦陷,内心也彻底沦陷,慈母的楷模也彻底在我心里沦陷。
张红是私家烘焙师,微信上有一千多名顾客,她离不开手机,就像我离不开我的游戏一样。我要是耽误了她的买卖,她就会大发雷霆,同样,我在浴血奋战的时候,她拿走手机,我的内心也是崩溃的。我也想大发雷霆,可是,我没有资格。
再后来,老师让我们在手机上做一些高难度的题,我需要手机的时间会更多,也是在我正在做题的时候,微信进来消息的提示音又让我的事情半途而废,张红拿走手机的时候有些难为情,我的学习重要,然而,挣钱养家也很重要。
后来我在手机上做题的成绩排列在省级五百强之内,张红很高兴,向胡奇兵炫耀,胡奇兵的眼睛都没有离开他的手机,悠悠飘来一句:是第一吗?
偶买噶!能跻身全省五百强,已经很不容易了,还要我做第一?胡奇兵你盖上被子做梦去吧!要不你去考第一,做个表率如何?
胡奇兵对我的期望太高,我从来没有考过第一名,他也许不止一次地失望过吧?说来也怪,我对他没有什么印象,十五年来,即使闭上眼睛都想不起他的模样,他冲我发火的样子我都记不住,这是不是一个作为父亲的悲哀?
我还是很感谢张红的,因为同学们都有自己的自由时间,来家里玩的时候,他们都抱着手机玩得不亦乐乎,我没忍住,拿了张红的手机也投入到“战斗”中。微信讨厌的提示音响了一遍又一遍后,客户不耐烦地打来电话,张红拿走手机以后,我脸上的变化由沮丧到面无表情,眼里噙着不甘。她看在眼里,在春节前夕,她分期付款给我买了一部手机,还是我自己挑选的。
张红的心思我知道,她是不想把我逼得太紧,学习累了能有个人的自由空间。而胡奇兵对我的期望太高,经常用古人的经典来教育我:“读书破万卷,这才是好学生。”
好,不就是破万卷吗?我的书破破烂烂的你可不要说我不懂得珍惜,我可以保证从小学一年级到初中二年级的书都可以破破烂烂地堆到你面前,加起来可不止万卷。
我做不到他期望中的好学生,我一直在努力保持我的成绩之外,还在努力进取,可是他没看到,他只看到我在玩耍。我也没有看到他的进取,他和张红都无业,他有事做的时候出门就是几个月,没事干闲暇在家时,他总是在刷朋友圈,连地都不帮忙扫一下,饭都不会做。以至于张红会喋喋不休抱怨。
真可谓希望越高,失望越大,大多数的时间都是张红在管我,他把我不成器的所有原因终归于张红,然后张红就对着我歇斯底里。
也就是今天,张红被胡奇兵数落了几句之后,拿出抽屉里的手机砸了。这一砸,砸掉我所有的期盼。买手机之前她不是说过吗?她说:“要让孩子知道还有一点盼头,不要总是以学习就是为他好的名义来绑架孩子。”
我赞成她的话,甚至当做至尊名言奉供在心里。
现在看来,原来,她都是随便说说而已。她也和胡奇兵一样,望子成龙。所以,她在砸了手机之后,伸长手臂直指书房,大吼:“去学习!”
被剥夺了自由的人和囚犯又有什么区别?这不是我想要的,我要的是自由!
看着我站在原地不动,张红说:“胡小易,你现在不努力,谁会为你的将来买单?”
又来一句至尊名言,我胡某人实在佩服,不过,尽管她说得苦口婆心,我还是要反驳:“现在都看不到希望,还谈什么将来?”
张红看着我,抬手甩了我一耳光。这一耳光,把我对她的好感都打没了,她在学胡奇兵的教育,那种所谓的“棍棒之下出孝子”的教育方法,我只想说,那是老一套的教育方法了,现在应该是:棍棒之下无孝子!
我回到书房,坐在书桌前,盯着那一摞学习资料,心生厌恶。
张红在做生日蛋糕的时候,我出了书房,直接出门,她一会儿要去给客户送蛋糕,等她回来,也许我早就离开这座城市了。
我的目标不是在本地混混就回家,我也不是在耍把戏让他们着急,我是铁定了走了就不要回来。像这种县级市的城市,找我岂不是像信手拈来那样简单?我要离开,走得远远的。
我没有乘坐任何交通工具,他们会通过查询车站的车辆出行记录找到我的,我才不傻。在他们想到找我的时候,我也许已经通过我的两条腿走出了十几里的路程。
我彻底走出了我所居住的城市,而且已经走出十几里路程,到达了另一个城市,我依然一路向东,东边几百里开外的地方就是省城,我捏了捏兜里的几十块钱,应该够去省城的车费,但是到了省城,我将面临身无分文,沿街乞讨的下场,我还不是成年人,没有任何一家用人单位敢用我,想活下去,简直是痴心妄想。
那又怎样?我再是饿死,也不会再回去求乞任何人。我要凭毅力和双手挣到能养活自己的资本!说到资本,无非就是钱,说到钱,我又想到了胡奇兵,每个学期开学时,他总会说:“我挣的是血汗钱,我自己都舍不得花,你再不好好学习,我的心血就白费了。”
刚开始听到这样的话,我都有种想哭的冲动,后来,我就麻木了,养育我,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再后来,我都懒得去在意他一个大男人在我面前的矫情。大概是苦情戏看多了吧?我每次在书房写作业,总会听到来自他手机里悲戚戚的哭声。张红最为反感他一个大老爷们对着手机掉眼泪,勉不了一顿数落,他就会反击:“就你好,成天就看武侠片,那些人飞上飞下的有什么看头?不过你也学了不少,我们都不是你的对手。”
张红是武侠迷,好多打我的招式都是自创的,以至于我无法还手。
想到胡奇兵说的话,我的步伐又坚定起来,浑身来劲,一口气走出二里地。我曾经对胡奇兵说过,他花在我身上的钱我将来一定会加倍还给他,所以我努力在学习,可是我还是很笨,没能考出他理想中的第一名,我惭愧,我觉得脸上无光,他越说,我就越想放弃学业挣钱还他。我心里压抑,总感觉自己太无能,像犯了罪。
天黑的时候,我在一个小镇的广场歇脚,广场对面是一家卖炸鸡汉堡的店,叫意乐基,旁边一家叫麦乐鸡,我不觉好笑,这是谁家抢谁家生意?
其实,我平时都不回去在意这些细节,更谈不上去嘲讽。不过,现在的我,自从踏出家门的那一刻起,我的心是叛逆的,看什么都要带着叛逆的眼光去看待。甚至带着嘲讽看待这个世界,活在世上,不正是一件讽刺的事吗?
我消极,我堕落,所以,石头材质的长椅相当冰冷,我还是没有对我的身体负责任,毫不犹豫地躺下去。
我好累,一口气走了那么长的路,领略了长征的艰辛,只想躺一躺,天亮了再做打算。
我的手又捏了捏兜里的钱,望了眼意乐基和麦乐鸡两家店,咽了下口水,闭上眼睛,我现在不饿,我要节省,别没找到能糊口的生计就把钱花完。
我此时大脑里就在盘算,我想到去碰碰运气,看看哪家店需要我,当然,这都是明天的事了,睡一觉,我确实很疲劳。
晚安,头顶上的天空,还有我自己。
我的故事讲到这里,孩子们就唏嘘不已。
“老师,您好可怜。”彭怡然在一边煽情,武凌浩“切”了声,站起来拍拍屁股,说:“这有什么可怜的?有我可怜,武纪伟成天大嘴巴扇我呢,你有我可怜吗?”说着大步走向寝室的方向。
我站起来,提气,下命令:“全体都有!集合!”
武凌浩头都不带扭一下,大步朝寝室走去。
“向右看齐!立正!稍息!”我嗓子嘹亮,“今天就到这里,吃饭时间不能嬉戏打闹,就寝时间是八点半,若有人不熄灯,一百个俯卧撑!熄灯以后四处乱跑的,一百五十个俯卧撑!解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