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奶奶在火葬场从车上抬下来扔在一个铁台子上的时候,忍不住流泪了,其实我和奶奶的感情很不好,小的时候她嫌弃我是个女孩,从来就不管我,有什么好吃当着我的面给哥哥也不分点我半毫,于是我们俩就结仇了。我知道我的眼泪不是因为亲人的离开,更多的是因为生命的陨落。原本枕在头上的枕头扔在了一遍,脸上盖了纸,看不清奶奶的脸,这个时候只想知道奶奶的眼睛是不是睁着的,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她是否后悔选择了死亡,对这个世界是否有留念,是否有不舍。
奶奶九十岁了,或者是八十九,我们过年都会去琢磨奶奶的年纪,然后在各自的生活中转身忘记了,甚至奶奶自己也忘记了。爷爷在奶奶62岁的那年就已经先离开了。那时候父亲和两个姑父给奶奶做了这间一室一厅的小房子,奶奶独自生活了28年。
我和奶奶并无感情,但是当我听到奶奶自杀的消息的时候还是立马请假回了老家,我们这一辈的开始对上一辈的人指责,怎么让奶奶受了委屈?
父亲也很不解,他实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让奶奶受了委屈,父亲和奶奶只是不住在同一个屋子下,但房子相连,奶奶平时有什么事招呼一声,父亲就过来了。
奶奶是在星期六的晚上自杀的,母亲说,星期五她从镇上回来,星期六烧饭的时候照例送了一份给奶奶,嘱托她吃完早点睡觉,奶奶说了一声好,并没有什么异样。可奶奶心中已经认定把晚饭当作最后的晚餐了。
奶奶坐在那张咯吱响的床上做到了半夜,手里拿着那把用了十来年的剪刀对着自己的脖子试了好几次。那把剪刀其实很钝,本来是我们家的,淘汰了,奶奶捡了回去,用了好几年。我平常看不到奶奶用剪刀干什么,老人就是这样,舍不得丢弃任何一样东西,心里总是想着,万一还有用呢?
那把钝了的剪刀根本没有要了奶奶的命。而是让奶奶的脖子上少了一块皮,后半夜她在床上疼的直哼哼,早上父亲叫来救护车的时候,奶奶一边哼哼,一边骂自己的不肖子孙。
姑姑和父亲跟着急救车去了医院,医生一看这么大年纪的老人,本能的没有用心。父亲说,我妈年纪虽然大,我们愿意花点钱,要不然良心上过不去。医生这时给了官方的回答“老人脖子的皮掉了一块,两个方案,一个是让她自己长出来,还有一个就是植皮,她年纪这么大了,即使从大腿上挖一块皮植上去,老人也要受罪,子女们实在没有必要花这份冤枉钱。”
医生的话说的诚恳,也打消了父亲和姑姑的愧疚,看吧,是医生建议不要救得,可不是我们不愿意花钱。
脖子上伤口连血都没有,护士用纱布简单的包扎了一下就让回去了。父亲和姑姑只能带着奶奶回家,奶奶又回到了她住了28年的房子,唯一不同是,两个子女日夜轮流的守在床边。
我们孙子辈的回来指责一番,问了一下老人的需求也就回归了各自的生活,母亲也回到了镇上,自从孩子在镇上上一年级之后,母亲便在镇上租了房子,专门服侍孙子,只是偶尔打电话回来查问,父亲和姑姑是否尽职尽责。
我想如果不是奶奶一心求死的话,她是不会死的,她身体真的很好,平时感冒都很少有,每天早上起来吃过早上之后,冬天就坐在门口晒太阳,夏天就坐在树荫下乘凉,走路稳稳健健,硬朗的很。即使是脖子上有丢了小孩巴掌大的皮,奶奶还是能活几年。
自杀之后,父亲和姑姑的轮流看守,奶奶一下子变成了受委屈的小孩,她一下子觉得自己这些年受了太多的委屈,孩子们每天都各忙各的,每天像喂狗一样给她丢一些吃食,家里东西坏了要和他们说上好几遍,才会有人给她修。只有她躺在床上了,才会有人来问“妈,你中午想吃点什么”“妈,您橱柜里的衣服都霉了,我给你搬出去晒”“妈,你那破凳子该扔了,我从家里给你拿了一个好的”……
奶奶贪恋着这些细语的关心,她觉得自己又像一个孩子,重新回到了父母的身边,是的,没错,年轻的时候我们是父母,照顾着孩子,老了后,我们也希望孩子像父母一样照顾着我们。
奶奶躺着床上贪恋着无微不至的照顾,仅仅一个月的时间,她本来可以起床而不起床到真正的不能起床。从一餐一碗白米饭到只能喝一点水。
来看奶奶的人都说“不能让她躺在床上,这么大年纪的人,躺着就站不起来了”,可是奶奶从一开始就不起床,吃喝拉撒都要在床上。仿佛就是要用这些来锻炼子女的毅力,最后真的连自己的命也搭进去了,或许她真的活累了。
奶奶躺在床上一个半月之后终于没有醒过来,死的时候,身体都已经发出了恶臭,我们这帮孙子辈的回来又忍不住的责备,“你们在家照顾奶奶没给她擦身吗?身上怎么会有臭味”,姑姑很委屈的说“擦了,每天都擦,上完厕所也要擦一遍身子,臭味是从身体里面发出来的,擦是擦不掉的”。
奶奶死后的丧事办的很隆重,骨灰盒在家放了七天,农村的流水席也开了七天。喜丧,大家都高高兴兴的,每天吃吃喝喝,出殡的那天姑姑一个干嚎的声音被乐队的声音盖住了。奶奶屋子里所有的东西都被清空,做了我们家的储藏室。
奶奶的影像在我们脑子的日渐淡薄,只有在清明冬至的时候,才会在烧纸钱的时候对着自己的儿女说,这些钱是烧给你老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