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舅一生孤苦。他虽已去世好几年了,但他的音容笑貌永远在我的心中时隐时现,甚至几回在梦中相逢。
依稀记得,五舅第一次来我们家,是在一个冬天,我们家建新屋,外公要五舅来当参谋。来到我们家里后还没坐下来,外公就要我们快叫五舅。那时我们几兄妹都很小,几乎异口同声地喊着五舅。
外公对建房选置十分考究,注重后龙脉走势,前面岸山气势,什么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简单地说,就是山明水秀,地灵人杰,财丁两旺。
房子建好后,外公给我们家送了一副自制的木匾,挂在神龛上方以及中堂中柱两旁,这幅匾如今还挂在家中,匾沿雕刻的龙凤图案栩栩如生,对联当然离不开五舅的苦思冥想。
五舅身体偏胖型特质,看上去矮墩墩的,其实也有1。65米左右,硕大的酒糟鼻,红眼睛稍锁边边,头上包裹着一块雪白的纱巾,身穿青布棉袄,下身着西装裤,两边口袋看上去从外补上去那型装束,脚踝骨不时也裸露在外,裤筒略大,走起路来摇晃摇晃的,显得很单薄的样子。一副标准土家族人的打扮,看上去五十多岁了,样子十分老成,由于历尽沧桑,实际年龄四十刚出头。跟在外公身后,指指点点,偶尔也有清脆的笑声,活灵活现的师爷风头。
五舅的祖父曾经有国民党身份,风华正茂时,一算命子观其圣像,不加思索地说:“你眼前荣华富贵,有享受不完的厚禄,但死无葬身之地。”他勃然大怒,一气之下命手下给此算命子暴打了一顿。时间到了国共内战时期,新政权伊始,大难临头,抛尸于东门桥自顾不暇,没人认尸领尸,任由野狗撕咬,河水冲涮,真应验了算命子的话。真是此一时彼一时!
随着土地改革到来,五舅家理所当然划为地主,其父母相继在后两年双双病亡。因存活下来的三兄妹都未成年,可怜是他们三兄妹的际遇,将被看视人民的敌人,常常受人欺压,非人对待,甚至拳脚相加,生活中讨过饭,流过浪,十分凄苦。
傍晚,我们一大家围坐在火堂烤火,听五舅诉说着往事,他不时哽咽着,本来红眼锁边更湿润了。依稀还记得他说了最经典的一句:西半球有种族歧视,我们都不是黄皮肤吗?
五舅跟许许多多的地主、富农的子女一样,因在人格上受歧视,在政治上受迫害,谁也不想把自己的女儿往“火坑”里推。婚姻屡屡受挫,岁月无情,青春凋零,一直找不到对象,然而,被迫委身求婚有缺陷,或年纪稍大的,家庭条件不好的,抑或同等出身的女性成婚,皆石沉大海。最终,爱情的大门永远也没向他开启,所以他终身未娶,孑然一身。一场穷——富,善——恶的道德戏剧性一幕,在五舅身上演绎得淋漓尽致。
五舅读过《四书》、《五经》,受出士入仕的影响,却时乖运蹇,虽满腹经纶,缺少种田谋生的技艺。在现实艰难、冷酷的生活中,他不大会农耕劳作,饮食起居方面也不大会自理,但在文化素养上,五舅简直就是一本百科全书。擅长琴棋书画,特别会赋诗书法作对联很有造诣,什么仁义礼智信,孝悌忠信,礼义廉耻即五伦八德滚瓜烂熟。康熙字典里以及新华字典里面的字词他一一记得,并且知道在哪面哪页,什么解释内容,都能清清楚楚地记住。我曾经亲自测试过五舅,这不得不佩服他有超强的记忆力。
五舅就是外公的亲侄儿,加上外公做过五舅的启蒙老师,所以外公经常带五舅到我们家游玩,他们的到来受到父亲精心款待,亲情分外浓厚。又因父亲和外公,五舅都是知书识礼之人,而且他们有着古典文学的共同爱好,话又投机,一起谈古论今,天文地理,五花八门,人情世故侃侃道来,言语上不受任何拘束。常常谈到鸡鸣头遍。特别一到冬天,五舅和外公来到我们家。因为我们深居大山,柴方水便。大自然的美,在晚霞的影映下,更平添几份姿色。夜幕降临,可以肆无忌惮地劈柴生火取暖。比其外公那边稍微平坦的坝子来说,柴火要活泛、充实得多。晚餐时喝了点小酒,在柴火的烟熏下,五舅、外公和父亲从脖子到耳根烤得通红,话语也各自一串一串的。
外公去世后,五舅每年冬天照常还会来。头顶上扣着一顶黑色的小毡帽,脸上始终对我们洋溢着可亲的笑容,随即还带来了我们喜爱的水果糖。那时候,村子里来了一个客人,全村子里的孩子都会围过来凑热闹,五舅也很乐意给每个孩子发放几颗水果糖后,大家都跟着我们兄妹叫他“五舅”。他也大大方方地一声应着一声,笑声清甜,憨态可掬。
后来,五舅渐渐老了,来我们家主要目的是去赶集。我们所居住的湘鄂边区交界的集市,分外拥挤热闹。他佝偻着身子,背篓里放着一叠红纸以及写字行头,洋溢着喜气来到集上,借来一张写字桌子,写对联“家先”,一副才卖得两元钱,生意好时可以卖出去十来副,那还算是运气比较好的了。碰到生意萧条的一天,一副也卖不出去。散场后他再回到我们家里和父亲继续谈古论今,赋诗吟对,探讨韵律、平仄,并津津乐道。我们弟妹就坐在火堂边旁听,正因为五舅和父亲会作诗的缘故,我们虽不会作诗,在旁边观看,有时我替弟妹们读诗,很有兴致。他们在纸上写的有些生字,我不认识时就在字典里面去找。父亲不会拼音,不知道读普通话音准,一概方言发音,可是在我们读出来时,他觉得我们读错了音,惹得大家争得面红耳赤,有时笑得前府后仰,最后大家都认同字典注音是最好的老师。
五舅也会四柱八字,精通《周易》,什么阴阳五行、天干地支、文王八卦、堪舆之类。母亲迷信生肖八字,在街头算命先生算了我的“八字”,说此命差矣,钱财如粪土!母亲不知其所以然,刨根问底,先生解道:得来的钱财如粪土一样泼出去了。五舅的到来,母亲便要他占卜算命,五舅风趣道:“这孩子命里注定有贵人相助,钱财如粪土的意思是指钱财如粪土一样信手拈来,泼出去的钱财也疏财仗义吧!”。财多才把它当粪土嘛!听到这里,母亲也释怀了。
村子最边上住着姨妈一家,这位姨妈是母亲的堂姐,也是五舅的堂妹,五舅也常去她家,姨夫也精通命理,他俩也谈得来,不时也探讨这方面的心得,但五舅更喜欢呆在我们家里,五舅住上二十天、一个月也是常事。快过春节了,他说要回家了,父亲母亲有意留他过年再回家去,他也依依难舍,嘴里说:“麻雀也有个三十夜嘛!”话到至此,父母亲也不好深留五舅了,看着他蹒跚的背影,渐渐消逝在山村小路的尽头,父亲母亲相互无语,怅然若失。
读大学去的那天,白发苍苍的五舅闻讯前来为我祝贺,他拄着拐杖,皱纹里都洋溢着笑意,眯起眼睛翻来覆去地看着那张录取通知书,嘴里喃喃道:“这孩子争气!”酒过三巡,五舅跟淳朴的乡亲们竟然唱起了山歌,歌喉是那样的婉转,从土地唱到收获,从山里唱到山外,从种田唱到读书,真是唱出耕读双馨的优美,唱出了土家人的情与乐!
再看见五舅时,他已经依赖着他那拄拐杖了,饱经风霜的脸上留下了一道道岁月磨砺的皱纹,头戴绒线帽,还穿上了父亲送给他的那件崭新的绿色军大衣和那双黄色毛牛皮鞋,眉毛、胡子都花白了,笑起来露出了牙床,嘴里只有几颗稀疏的牙齿,但脸膛紫红色依旧,显得神采奕奕。他仍旧背着他的小背篓,里面同样叠放着红纸。哪家有红白喜事,他去忙里忙外,热心也依旧。
几年前,五舅因脑溢血离开了人世,为了送他最后一程,方圆几十里的乡亲们都来为他送行,长长的队伍几十米,摆放了水果和祭品,爆竹一直响过不停,那声音如同山崩地裂响彻云霄,硝烟和黑云压来,苍天在为五舅恸哀啊!
五舅,祝您一路走好!愿来世温情与博爱光顾伴陪着您!五舅安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