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次回山东探亲,我顺便回母校探望一位留校任教的同班同学,突然有一位驼背的老头儿走进屋来。待他走到跟前直起腰来,我才猛然发现他是我二十几年前的数学老师。我赶紧站起身鞠了一躬。
“哟——是你呀——”他惊喜地握住我的手,嗓门还是那么洪亮——这是他大嗓门讲课养成的职业病吧。“Ⅹ——Ⅹ——Ⅹ——怎么样,我没有叫错吧?”
——他一口就叫出了我的名字。
而此时的我,脑袋里正闪电般地搜寻着这位数学老师的姓名。从小学到大学,教过我的老师上百个,他们的面孔与姓名一个个在脑海中闪过,却怎么也记不起眼前这位老师的姓名了!只记得他那时一年四季穿一身蓝灰色的中山服,腋下夹着讲义和三角尺,讲起课来高亢激昂唾液四溅,好像在发表群情激愤的政治演说,把同学们的瞌睡虫全都赶跑了……
“你当时坐在教室右边倒数第二排的位置……”他的记忆力好得惊人,“那时你的文科成绩还不错,理科……”突然他话锋一转:“你还记得我是谁吧?”
这一问把我一下子问倒了,我正因想不起他的名字而惊慌失措呢!足足有两秒钟,他一直盯着我,目光里充满期待,又似乎充满失望。这两秒钟,好像两天、两年、两个世纪!在这两秒钟里,我的所有龌龊和自私仿佛暴露得一览无余,我从未如此地尴尬和狼狈!
多亏我的同学替我解了围:“这是咱们的张老师,教过咱们数学,这么多年工作忙,也许给淡忘了。”
张老师没有埋怨我,只是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随后他便笑了起来,声音依旧那么高,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似的,也许他已经原谅了我这个不谙世事的小学生?接着他勉励我好好工作,处理好同事之间的关系,有时间常回母校来看看。然后他就驼着背,走出屋去。
同学告诉我,张老师的生活依旧清苦。我记得,那时候张老师就住单身,除教数学课外还兼校医。他给我号过脉,感冒时曾给我拿过药……同学说,张老师在这座山区中学奋斗了二十七年,被评为全省特级教师。退休后到青岛的姐姐家呆过一段日子,后来又回来了,在学校里打更。没事时他经常翻看一些旧照片,每个毕业班的合影照后面都密密麻麻地记着每个师生的名字……
回到工作岗位,我时常想起驼背的张老师,想起他勉励我的话语。每次想起他,我都感到对不起他——作为他的学生,我什么错误都可以犯,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在他默默地为他的学生奉献了青春、累驼脊背的孤独的晚年,竟叫不出他的名字!!
我想写封长信,向张老师表示我深深的歉意,但我缺乏这样的勇气,只是在每年教师节的时候,给他邮张明信片,向他汇报我的工作成绩,好让一张张明信片随着时间的流逝洗掉他的学生对他的大不敬。
然而,我能用这样的手段来欺骗和愚弄我的老师吗?
我不能回答自己。
更为遗憾的是,在一个风雨交加的晚上,张老师去关校门的时候一跤跌倒,就再也没有起来。我原本想通过一张张明信片向他道歉,现在却连道歉的对象都失去了,这更加深了我的歉疚!
然而,固执的我每年仍要给他写明信片,只是不能寄出。
今年的教师节到了,我拿着写好的明信片,含泪注视了良久,然后拉开抽屉,将它珍藏起来。
——这,已经是第十七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