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光浸暗了整个世界。
她坐在颠簸的车上,与家尚有一段距离。
望着车外的连绵山丘,难以看清,但她仍能凭借模糊的轮廓将它们悉数认尽,因她太过熟悉。
不远处的茶山,从小到大几乎并无多大改变。如今,它也只是静静地立在原地,默守着许多秘密。
听外公说起过,父母便是在茶山上对歌好上的。我对他们并无印象,原因是在我很小时候他们便先后奔赴外面的世界。之后,再无音讯。
她也是刚从外面的世界回来,可是寻不回那对人了:那对只给予她生命却从未让她体会过父母疼爱的人。这对人,二十多年前,就是在这座茶山上对唱情歌。在他们最迷人也最有朝气的年纪,穿上蓝色衬衣,女生侧胸还会佩上银制的胸针;他们是我的父母亲,他们只是农民,这些装扮只有在盛大的节日聚会才会有,这是我们布依族的习俗。可以想象他们的兴奋和愉悦,漫天的歌声、笑声、起哄声,连同脸上晕开的朵朵红花……
突然,一阵恶心向她袭来,似是刚刚车子绊到石头的缘故。她紧闭双唇,眼睛也闭着,皱着眉。等到感觉稍稍好时,她抬起头来,注视着无边黑暗中唯一的光点——前面暗淡的车灯。
她的脸,姣好但苍白,目光坚定,有超出同龄人的笃定。这时,她的嘴角勾起了一弯浅笑,她知道等再过前面的山头,家就到了。
等车停稳了,她下车。灯火照得道路很明,因家家户户都在家门口亮着一盏灯,这是他们接人待物的特定习惯。她离开的这七年,仿佛外界翻天覆地的变化与这个村庄并无多大关系。它就静静地停在那里,静静地等待着每一个从外面归来的流浪人。
她朝家走去,一路的犬吠被主人及时止住,而主人也顺便探出头来瞅瞅。认识的,带笑寒暄;不识的,也微笑点头。她已经离开了七年,这七年,是一个女孩子身形、相貌变化最大的时段。难怪大多数人已认不出眼前这个满身城市装束的女郎,但她的名字让大家有恍然大悟之效。她微笑向街坊邻居打招呼,遇到老人小孩还会拿出糖果来分。大家很高兴,毫不见外地接受,并赞道“老王家的外甥女更美了呢……”
临近家门口时,小黄在朝她叫,它大致的身形没多大变化,只是瘦了,毛色也淡了许多。这个家伙已经忘了它的小主人,可能由于它的小主人沾染了外面的气味回来。
“黄儿,别叫了。”她认出那是外公的声音。
一个老人颤颤巍巍地走出来,他的腿脚已不再像以前那样灵活。
难遏激动的清脆声音油然而出,划破了这个角落久违的寂静“外公。”
“回来了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这个老人露出笑容,顿时,她觉得有一股暖流滋润到她那干涸已久的心田。那一刻,仿佛能愈合她那些多年在外漂泊而有的道道伤口。
简单收拾行李后,她开始淘米煮饭。天虽已黑,但整个庄子的人吃饭总是挺晚的。外公又在编竹篮,从她记事起,好像外公就一直在编篮子,他一直停不下来,即使她这些年的汇款足以让他停手歇息。
火很快生起来,把昏暗的屋子照得通明。外公在编竹篮子,她在做饭,仿佛一切都没变,和小时候一样。
外公开始拉起了家常:“蓝蓝,出去那么久,有没有想外公啊。”他一向是健谈的人,只是这些年他孤零零的一个人。
他又笑了,发出爽朗的笑声。她觉得外公的笑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所以多年不见也不觉得有疏离感,反而因长时日思念的累积而愈发亲密深厚。
“外公,你接着说以前的故事好不好。我喜欢听。”
于是,他又开始讲述那些他倒背如流的故事:地雷战、地道战、铁道游击队或者地主欺压农民等等。他特别崇拜毛主席,尽管他一口一个“老毛”地叫。
他一口气讲了一长串,她都插不上话。可她还是很开心,彼此都很满足地笑了。
“还记得那首歌么。”
“记得的,外公。”
夜半三更哟盼天明
寒冬腊月哟盼春风
若要盼得哟红军来
岭上开满哟映山红
……
“你妈妈当年唱得可动听了,你捡了你妈妈的嗓子啊。”
“呵呵。”她笑了,“外公,饭好了,我们边吃边说吧。”
他停下手中的活,嗅了嗅,无比惬意地说道:“真香。”和以前一样。从小到大,他给予她的总是肯定与疼爱的积极因素,他尽力摒除掉负面消极方面的苛责,他想用温暖的底色铺陈属于她的金色童年记忆,尽管后来她为此在外面吃尽苦头。
她又顿觉一阵恶心,反胃,想吐。
“怎么了,蓝蓝。”外公慌了。
“没事,可能路上颠簸得紧,有点晕车了,不碍事的。”她强忍着,转而笑着说,“外公,再说说茶山上的事嘛。”
“茶山上的事儿可多了去了,只要你想听。在以前,有一对相好的人,男方告诉女方他家的住址,于是有一天,女孩带上好姐妹借游茶山为由私下去了解男方情况。在路上遇到一个放牛的,那人告诉他:‘你的意中人在半山腰盖了新房子嘞。’女孩接着向前走,又遇到一个正在耕地的,那人告诉她:‘人家可是有意中人了,谁还稀罕你呢。’‘他不稀罕我,我还不稀罕他呢。’于是,女孩叫上姐妹们便走了……”
“她就这样走了吗,外公,她没问清呢。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的事可就不清楚咯。”
……
这个愤然离去的女孩,敢爱敢恨。这就是那个年代的爱情,纯粹而脆弱。
“外公,我突然想到你说过的另一个女生,曲儿好像是这样唱的——
清晨在河边洗衣裳
中午看杜鹃花开放
傍晚手托着腮冥想:
爹娘只偏爱男子
哪管女孩生或死
……”
她唱完,外公满意地点头“嗯,很好,记得很清呢。对了,有一首是我们的《山茶歌》,以前没和你讲过,现在和你说说——
雨纷纷,雨纷纷
今朝日光强过甚
晒死岭上茶树根
槐叶代茶饮,客人请容忍
亲家呀,恨不得我为鬼来茶叶生
……”
外公也是天生的一副好嗓子,这时她才注意到,在她离开的这段时间里,时光偷偷地在她亲爱的外公脸上刻下一道道深深的沟壑。她突然觉得有些心疼,用酸了鼻子的腔调答道:“这首,以前外公是没说过。”
那一晚,他们继续聊了好久好久,聊到很多以前的事:
想到拿板凳走几个小时山路去会场看放映电影。
想到上山采药失足摔过手。
想到误食了很苦的黄连。
想到提着外公编的篮子去采蘑菇。
想到第一次洗头害怕被溺死而大喊大叫。
想到第一次把饭烧得焦糊但外公仍说好吃。
想到在村口的河边泡着小脚丫等着从集市卖完竹篮筐的外公换回好吃的
……
想到他曾唱的每一首曲子、说的每一个故事。
夜深了,于是她晚安了她亲爱的外公。
躺在床上,她又想到七年前,那时的她刚满十六岁。怀揣着把父母寻回的心,不知为何,那时的她显得格外倔强。所以那一年,她顶撞了她最亲爱的人,朝着那个全然陌生的外面世界走去,几近义无反顾。
她想到这七年来她的种种遭遇,她曾经以为外面很美,也曾想过要去拥抱外面那个冰冷的城市,结果发现她太渺小,那微弱的温暖根本暖不了那些如千年冰山一般的人。
而沿街烟火灿烂,陈列甜美幻像。
她因天真而当真,因当真而上当……
她觉得那种恶心感又向她袭来。
她明显被外面的世界伤害过。
她怀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