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你打电话来的时候我正在吃饭,偌大的餐厅里挤满了人,喧闹嘈杂如同一锅煮沸了的水。我就是在这些杂乱的声音里忽略了手机响起的声音。
我错过了你的电话。
回到宿舍才发现手机上有一个未接来电,点开来却是你的号码。那串熟悉的数字在一小块暗蓝的屏幕上静静躺着,一如我昨夜遗忘的梦境。
在屏幕渐暗下去的时候我又把它点亮,如此反反复复几次却仍旧没有按下回拨键拨回去。我咬咬牙关掉通话窗口,屏保上的小鱼反复游动几圈,屏幕便渐渐暗下去。
我与你并不亲近。
我在心里暗暗揣度你打这通电话的目的,思虑良久却无一点头绪,我委实不知什么样的动因能促使你在这样一个并不特殊的时刻给我打这样一个电话。
这是我上大学以来,你第一次打电话给我。
2
我读书的城市是一个偏僻的南方小城,这里有着连绵的山峦以及三四月份悠长的雨水。夜晚躺在床上能听到飞机飞过头顶的巨大轰鸣声,我常常无法入睡。对这个城市的不亲近似是埋在血管里骨肉相连的经脉,而那些浓深的失望就像这季的漫长无尽的雨水。我记得你试图劝阻过我,当我执意把第一志愿填在这个离家甚远的陌生城市,你略略收起一贯的平和作派,端起家长的威严。但我也知道,你仅仅是表达一下自己的观点罢了,你不带任何命令的劝阻只是为了提醒我你对我人生的介入,提醒我人生里的每一个重大的决定或转折,你都有参与。
而就是这种形而上的参与,让我在遭逢人生巨大失意的时候,也无法找到任何一种合适的方式向你诉说。
我站在楼道里透过灰蒙蒙的玻璃看外面同样灰蒙蒙的天。一道凌厉的闪电把玻璃上斑驳的尘灰映得雪亮,随后便是一排沉闷的惊雷。突然我就想问你,使惊蛰了吧?
我总是在这样的时刻,在这种过分平静或者疑惑的时刻发现我如此依赖你。我知道我无法僵硬的打个电话过去问你打电话给我有什么事,或许你根本就没事,你仅仅是按错了键而已。但现在我终于有个合理的理由打电话给你,我就问你:“爸,今天是惊蛰了吧?”
对,我就这样问。
3
电话响了一会儿你才接起来,你对着听筒象征性地喊了两声:“喂,喂。”我就是在这两个不甚清晰的音节里察觉到你喝醉了。
你在电话那端沉默良久,周遭的喧嚣通过电波传到我的耳朵里,真真切切却又觉得遥远。你在电话那端大声劝酒,你一边说着酒席上的惯用辞令一边又对着这边喊了几声“喂”,我这才意识到我在给你打电话。我握着手机的右手掌心浸出了汗,湿湿滑滑的一片。我一边暗暗嘲笑自己的怯懦一边并不意外的发现其实我打得这通电话根本与节令无关,它仅仅作为行动的表象代表了我的意愿,我想打这通电话已经很久了。
“爸,是我啊。”
你明显沉默了下,周遭的喧嚣也因着你的沉默而消散几分,但我很快发觉是你离开了酒席。远远的有人喊你回去,你烦躁的应着“知道了”又在后面补了句“我女儿打电话来”,你的语言在这样的对白里清晰不少。原本烦躁的对白却在最后变成略为骄傲的炫耀。那种洋溢着骄傲的口吻让我的心陡然一沉。
我是有多久未曾打电话给你了呢?
4
你在电话那端说话,琐琐碎碎说了很多,许是醉了的缘故,话题从一开始的互问近况渐渐变得无法掌控。你一口气说到许多年前,确然是许多年前,有些甚至还是我上小学时的事,你都记得清清楚楚。
你的言语间充满吐槽的气息,我想你最近过的多半也不尽然有多好。也是,在我记事以来也没见你怎么风光过,四十多岁了依旧一副惨淡的处境,这许多年的奔波也勉强只能养家糊口。你的工作一如既往平平常常无甚起色,那个你曾寄予厚望的女儿最终只不争气地考了一所普通的二本大学,你活了大半辈子就只是平平常常地活着,一生那么复杂的事情就这样简简单单被你消耗掉大半。你甚至觉得你这一辈子也就如此了,波澜不惊地老去,然后理所当然地被遗忘。
所以你极力地回忆过去,妄图抓住年轻的尾巴。
5
“你还记得吗?”当你用这样的方式开始一段回忆的时候,我才发现你似乎真的老了。不是用外在的白发皱纹刻意堆砌起来,而是一种真真正正由内而外的心态的苍老。
“你初一那年我去参加家长会,我穿着西装,照镜子的时候头上一根白发也没有……即便在开会的时候我剧烈地咳嗽,我也可以解释那是因为感冒……可是现在你看我,头发全白了不说,就算不感冒也会止不住咳嗽好久。”
初一那年的家长会我至今仍记得,撇开那些琐碎的流于表面的矛盾不谈,我记得就是那次家长会之后,我和你之间有了愈来愈深的鸿沟。
我记得你是在老师念完我的名字之后就开始剧烈咳嗽,那咳嗽声几乎要把老师的声音淹没,许多双眼睛密密地落在你以及你旁边的我身上。我觉得尴尬至极扭头向要制止你,却不料被口水呛到,于是我在那些密密的注释中也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我拼命掩住嘴想要抑制那难堪的声音从我的喉咙里迸出来,那些因容忍而蓄积的泪水却争先恐后地落下来。在一片模糊的视界里我看到你满是歉意的表情,于是我就像受了巨大的委屈一般伏在桌子上一边大声咳嗽一边任凭泪水肆虐着罗在我单薄的衣袖上。
那尚是不辨真正尴尬与羞赧的年纪,无端抱着一种责怪的心理,投入到一场又一场幼稚的反抗与对峙中去。而就在多年后,我长到足够懂得那些咳嗽并不是什么值得尴尬的事的年纪,我却发现我对你的责怪与怨怼并不比当初少。
或许与你疏离已然是一种习惯。
6
你又间间歇歇提到我写给你的一封信以及我写给你的第一封遗书。
我在高三时的某篇文章中这样提到那封遗书“也许是十四岁,或者更早一点儿,我给父亲写信。一个人坚韧地执笔,写一些断断续续甚为浅稚的话。个中原委早已忘却,却记得彼时的心情,觉得自己即将不久于人世的那种惨然寂灭的心境,如同荒冢。那是我写的第一封形而上的遗书”。
回到那个燥热的十四岁或者更早一点儿的盛夏午后,我一个人坐在宽大的写字桌前将那些愤怒与委屈付诸笔端。黏腻的汗水混着泪水在我脸上汇成溪流。你在争执中扇了我一巴掌后愤然离去,那种剧烈的疼痛在我脸上一寸寸蔓延。我写了许久,撂下笔出来时发现太阳烈得很,汗水里的盐渍把我的脸腌的生疼。我跑到池水边咬咬牙还是没敢往里跳,我只是在草丛里长久地坐下来,抱着膝盖看天空中不断变幻形状的流云。年少时对于死亡的恐惧至今清晰地刻在我的脑海里。后来我便睡去了,梦里依然看见你冷着一张脸。
7
“那个时候,在我看了那封遗书遍寻不着你之后,我气愤得扬言找到你要打你,那时我确信我能找到你。可是后来,在长时间的寻找中仍未见到你的踪影,我心下荒凉地觉得我可能真的要失去你了。荒凉,真的,就在那一刻,我觉得一切都没了意义,我甚至觉得今后的人生我不知道该怎样活着。”许是这一段话消耗你太多的力量,你沉默下来。但我很快发现这停顿过于漫长,我知道你陷入了回忆。
“所以,”你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当我在草丛里看到酣睡的你时,我心里装的竟是满满的失而复得的惊喜。我告诉自己,如果过分的管束和干预将使我失去你,那么我宁愿失去作为一个父亲的威严,哪怕你觉得我不爱你,不够关注你。我只要默默地看着你长大就好了。”
你知不知道你的表述多么精彩,我想就算你站在那个你站了几十年的讲台上也未曾这么精彩过,这许多年的语文课堂上你反反复复教导学生如何表达如何抒情,那些模板式的框条并未使你的思维僵化。你是如此优秀的父亲以及老师。
8
写给你的那封信是我今生写的第一封寄出去的信件。我花了整整一个晚自习,在灯光煞白的教室里给你写信。我煞有介事地买了信封邮票,特意挑选了一张简素的信纸。在午休时间整整跑了两站路把信投入一个灰旧的邮筒里。我记得那时老师布置我们的作业,在教师节前一天,要求我们写一封信寄给自己最尊敬的人。此举的意义很明显,几乎半硬性地指明了收件人应当是他。我心里明白,却是真心的只想写给你。所以在同学们把塞满各式各样的小物件的信封塞进老师的抽屉时,我却一个人迎着太阳跑了很久,我把那些想说的话以信笺的方式向你倾诉,把信封投进邮箱的那一刻,我几乎是郑重地严肃地擦了一下脸上的汗珠。我是真心地希望,那封信可以在我们疏离的亲子关系间架一起道桥梁。
那是我无比渴望父爱的少年时代。现在想起不禁赧然。
而那么多纷纷扰扰的岁月就这么不经意间流逝了。岁月赋予我独自承担与面对的羽翼。当我自以为可以离开你,用自己的双脚站在陌生的土地,陌生的街头时,你却开始向我诉说你的苍老。你用这么多年隐忍与麻木的操劳,担起我成长的十字架。
通话一直持续到手机没电。我站在楼道里手机撑在耳侧,耳廓里突然没了你的碎碎念,只有硕大的雨滴一声一声急促而钝重地拍打玻璃的声音。我看到玻璃另一侧映出我的表情,在巨大的云涛以及潮湿的雾气中被雨水一遍遍刷新。
9
你是时光里渐行渐远的我,我来自回忆中不断陈旧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