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缅记忆中的父亲是安静而不计较许多的。而这一点在长时间的现实生活里渐渐被看成一种可笑的懦弱。有谁愿意见到自己的父亲在自己的继母面前唯唯诺诺,大气都不敢出一下?有谁愿意看到自己的父亲总是“老好人”的样子为一家一户义务送报纸送牛奶甚至在下雨天接小孩?有谁愿意看见自己五十多岁的父亲一年四季永远不变的三套衣服?有谁愿意看见自己的父亲明明怯懦地像个小孩却总是把自己当成一个长不大的小孩来对待?
是的,苏缅不愿意,全身心地不愿意。只盼着有一天能逃出这样的牢笼这样的枷锁。只要再努力一点点,一点点,自己就可以从这样可耻的禁锢中走出去。从此以后和这个家再也没有任何关联。于是,在简单重复的生活中,脾气可以变得更加无章法更加没有规律,只盼着自己在离开的时候双方都有解脱的感觉:他们终于不必再互相折磨了,不用挣扎在到底是“谁欠了谁”这个问题上了。
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那一天,苏缅自己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哭了很久很久。她太高兴了,打开自己小房间的窗户,炎热的夏天正在悄悄地逝去,院子里的枣树上面寥落的几个枣子摇摇欲坠,似乎在为自己提前庆祝。她对着镜子整理自己的一切,不多的衣服,很多的书本,其中很多是父亲为她买的小说书。他是高中老师,出差的机会并不多。仅有的几次都是去那些所谓的“名牌高中”探讨每个高中的升学率。他看重每一次的出差,因为每次出差前他都会来到苏缅的房间里坐很长很长的时间,要说的话并不多,无非是叮嘱她要和那个女人好好相处,不要惹是生非。接着便是长时间的沉默,属于苏缅的那个小闹钟尽责地向前走着,“滴答滴答”一刻不肯闲着,惹得苏缅心里莫名地烦躁。
“你说完了?”她低低地问一句。
他抬头看一眼书桌前的苏缅,“嗯,这就走。”他抬起腿,却仿佛被什么羁绊住,尴尬地停在那里。
“怎么了?”苏缅终于回头看她一眼。
“我是想问你要不要什么学习资料……”他叙叙地,仿佛犯了错的孩子。“我去的是名牌高中,那里有很多很好的学习材料。”
“不用了。谢谢。”她回他一句,不再出声。
他定定地站在那里,继而把自己从她身后的凳子上抽离。“那我先走了,你好好照顾自己。”
之后的几天会是自己最安静的日子,那个女人从来不主动和她说话,避刺猬一样地惶恐。她们都不计较,这样多好,就这样相安无事。不吵不闹,不流眼泪不流血,这样最好。
父亲却往往把自己看得很重要,总是在深夜里赶回来。苏缅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夜色已深,她还在面对着无数的方程公式。他推开门,满身的风尘仆仆。“小缅,爸爸回来了。”
“哦。”
“看看我给你买了什么。”
她缓缓地转过身,面对着的往往是几本厚厚的小说书,那是她沉闷学习中唯一的乐趣所在。
“没想到那个学校人文气息挺浓厚的,不仅有学习资料,还有这么难找的书。”
那些小说书是苏缅写在自己的记事本上的,在课本上看过简介,但是原版都很难找到,而且对于她来说可以说是价值不菲。
他嘿嘿地笑着,看苏缅沉默地接过他捧着的书。他的手很苍老,上面青筋突出,手心还有一些不知道怎么形成的茧子。
她把书放在自己的床头,对他冷冷说一句:“你去休息吧。”
他转身出去,还是沉缓的步子,积聚着所有的风霜雨雪一般。
苏缅站起身来,听见门外的他们小声对话。她抱怨的声音:“这么大年纪了还折腾什么,明天再回来也不晚。”
“没事,正好赶上末班车。早点回来早安心。”
“你有什么不安心的,还怕我吃了她不成。我可没有那个胆子,你家那个宝贝是个玉如意,碰坏了怕是我这条命就没了。”
于是他又小心地讨好。
……
真好,现在一切都可以结束了。可以不用彼此记挂着又彼此忍耐着,这样乏味地对着生活对话。也许明天自己面对的将是一个与众不同的繁花似锦的前程,那个前程里自己终于是自由的毫无牵绊的。
九月,她踏上了远行的火车。南方的火气在整个夏日里被蒸腾干净,终于把一切都付诸在一场秋雨里。风有点凉,他跟在她的身后穿着陈旧的墨绿色雨衣为她提着箱子和袋子。他仿佛真的是老了,她轻微地侧身可以看到他缩在雨衣里的身躯,童年里那个高大的身影终于被时光磨去。一切都变得那么快,都逝去的那样快,没有什么是值得留恋的,也没有什么是可以留得住的。
火车上的人那么多,他挤了满身的汗才买到一张站票。再站到她面前的时候浑身已经湿透,不知道是被雨水还是汗水打湿。摩肩擦踵的车厢里里,他站在她的座位前,一面避着走道上的乘客一面嘱咐她:“小缅,吃的还够不够,不够的话自己在车上买着吃,不怕贵啊……”他又絮絮地,十分不安的样子,脑门上全是晶莹的汗珠。
她不是没有丝毫的颤动的。只是一切都那么迅速,一切都那么迟缓,一切都是那么来不及。列车员的声音响起,他终于急急地向门口挤去。她替他着急,喊了一声:“爸!”
他迅速地转过头来,“好孩子,爸先走了。你照顾好自己。”
她终于不安,这份不安让她头一次慌张。她慌乱地对着靠窗户的乘客说着“抱歉”,趴在窗户上寻找着他的身影,然而什么都没有。
漫漫人生中,她终于第一次有了和他失去联系的感觉。
四年大学,她真正做到了决绝。她不再回去,那个承载了她所有回忆的地方。是摇篮,也是对岸。
她毕业了,收到来自老家的信件。她急急地拆开,里面只有一张照片。那是他的照片,安详而自然,脸上是阔别的妥帖的笑容。她翻过去,照片背后的一行字:小缅,爸先走了,你照顾好自己。”
六月的阳光那么耀眼,一瞬间所有的光芒都射向她的眼睛里,措手不及,来不及。
……
她还没有坐上末班车,还没有回家坐坐,还没有握紧那一双苍老的手。
而那列末班车,终于载着那个温柔的人一去不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