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夏天,我回到这个自己曾经生活过19年的城市,5年的离别让它以一种模糊朦胧的形象出现在我眼前,还有记忆中那个微微发福却异常笔直的身影。那些曾经属于我的温暖在时光的洪流中一点点消逝殆尽。无法捉摸的心痛从胸腔中溢出……
我的家。一间小居室,是回到这里后临时借的,简简单单,甚至有点单调。白色的墙壁,米色的窗帘,没有任何装饰。只有角落里那株百合,静静的散发着幽香,想从阴影里盛开出来。走进浴室,任由淋浴喷头里的冷水从头浇灌而下。冰冷刺骨的凉意丝丝渗入骨髓,引起肌肤的阵阵颤栗。我蜷缩起身子,蹲在地上,瑟瑟发抖。好冷。好冷。为什么那么冷?我突然站起身,打开热水。一股热流瞬间传遍全身,唤起麻木冰凉的身体。“洛白,你好些了吗?还是冷吗?”母亲清冷美丽的脸出现在脑海中,伴随着她温柔的声音。然后我想起她站在血泊中疯狂狰狞的表情。想起监狱里吊死在丝袜上的尸体,带着她最后的骄傲,留给我永远无法磨灭的决绝。我好想哭,大声的哭……可我还是面无表情地关上淋浴,却在走出浴室时踉跄地跌倒。
不知道坐了多久,久到双腿都麻木了。我站起身去厨房冲了一杯咖啡,坐到电脑桌前,随手拿起一支烟,放进嘴里,却久久没有点上,还是拿了出来。我在等一个人,这一刻,我只想和他说话。有种冲动让我急切地想见他。他的网名叫澈。我的网名叫凌。我们认识在三年前,一个平常的夜晚。
“那么晚?不睡觉?”
“睡不着。你也不睡?”
“我在抑郁,听窦唯的歌。”
“抑郁还敢听他的歌,你在慢性自杀。”
“呵呵”
就这样,我们认识了。他是一个忧郁的人,谨慎自持,永远走在正确的道路上,却有着最极端颓废的思想。我也是如此,安然地接受生活给予我的一切,逆来顺受,理智清醒,心慢慢地在黑暗中无声的溃烂。我们寂寞,孤独,渴望放纵。
我看到他的头像在跳动,对话框里跳出他的文字
“你回来了?”
“是,回来三天了。”
“你父亲的葬礼都处理好了吗?”
“嗯。”
“还会回英国吗?”
“不知道。也许会在这住一段时间。”
这个男人是敏感的,亦知道我要的是什么。他总是用他的方式来给我温暖,也许别人会觉得它稀薄,但我懂得,亦感激。
我们认识三年,没见过面,甚至没交换过照片。我们隔着大洋,灵魂却在一起。我是一个不善交际的人,没有太多朋友,有也只是泛泛之交。孤独就像是生长在身体里的藤蔓,与血肉融合在一起,深深纠缠。
那一天,他说,我们见个面吧。我想拒绝。我始终坚信,他不能改变我的生活。我们只是需要在漫长的黑夜中互相取暖。可我还是答应了,或许是我太贪婪,想要的太多。
我对他说,我们就在地铁站见面吧。如果我们可以认出彼此,那说明我们有缘,如果认不出来,那就永远活在彼此的想象中吧。
他说,为什么在地铁站?那里人太多。
我说,因为我喜欢,地铁站里的人们总是冰冷而疏离的,每个人都带上厚厚的面具,让我觉得安全。
地铁站里弥漫着一股奇怪的气味,像是金属和塑胶的结合。空气中混杂着每个人不同的体味。阴飕飕的凉风从隧道中涌出,有淡淡的潮湿。偶尔有地铁飞速而过,发出隆隆的声响,像某种兽类的低吟。
我从楼梯上慢慢走下来,穿着淡粉色的大领短袖,露出性感的锁骨。紧身的牛仔裤衬托出修长的双腿。还有一双黑色的平跟皮鞋。海藻般黑亮的长发披在肩上。一个漂亮的女人,和任何一个大城市的女人一样,毫无特点,冷漠,疏离,带着淡淡的骄傲。
一个男子站在站台,穿着白色的衬衫,领子和袖口有细细的花纹。一条宽松的牛仔裤,微微有些灰白,配上白色的板鞋。有几丝留海随意地垂下。留海下是一双干净又有些锐利的眼。他四处张望,在寻找着一个想象中的身影。
我走近他,静静地玩味地看着他。他看了我一眼,然后慢慢转过了头,接着又突然转过来看着我,深深地好像可以看透我灵魂深处的脆弱。我没由来地感到一阵恐慌,有种赤裸裸地站在大街上被别人观赏的无措感。我加快脚步,有些慌乱地从他身边走过。
“凌,是你吗?”他叫住了我,略带紧张地看着我。我看着这个男人,与想象中的不一样。他很干净,有一双锐利的眼睛,抿紧的唇有种孤独感。却没有想象中的阴郁,颓废。
我说,我叫洛白,也叫凌。他告诉我,他叫萧青。一个很适合他的名字。我坚持要他叫我洛白,我亦叫他萧青。我问他是怎么认出我来的,他说,“我也不知道,第一眼觉得你不是,你没有她身上的忧伤,可是看见你有些苍白的不施脂粉的脸,还有那双骄傲疏离却隐隐透着股寂寞的眼睛,我突然觉得你就是现实生活中的她,那个用淡漠的面具包裹住自己真实内心的女子。”
我们常去aperson’scafé。一坐就是一下午。我们都是安静的人,自然也享受这份平静。他告诉我他在一家装潢公司做设计。他告诉我他喜欢喝Espresso,最纯正的意大利咖啡,浓郁苦涩的味道就像生活。他说,我觉得咖啡和香烟是绝配,酒却像第三者。他常常一根烟,一杯咖啡。我看见他隐在烟雾中的脸,有了阴郁和颓废。原来,只有在这时候,他才是真的他。
我说,我喜欢你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他笑着看着我,用他的手握住我的手。我们以这种平淡温和的方式相处着,按着我们原来的生活模式,做着最假的我们。因着骨子里都是堕落寂寞的人,我们注定无法以这种方式相处下去。
我一直在找工作,终于有一家外资企业决定聘用我。我的工作是文秘兼翻译,有不错的收入,却不是我喜欢的工作。我讨厌办公室复杂的人际关系,讨厌要陪着老板出去应酬。看着那一张张酒足饭饱的脸,我就觉得恶心。可是,我需要钱,我不得不在生活面前低头。
“洛白,今天有个很重要的饭局,你回去准备准备,晚上陪我去。”
好,我带着最职业的微笑答应着。这已经是这周的第三个饭局。我不知道我还能撑多久。
车停在国际饭店门前。有训练有素的服务生拉开车门,用近乎完美的笑向我们问好,然后引着我们去包房。我们一共4个人,夏老板,我,还有两位负责这个项目的经理。我穿着衣橱里最贵的一件礼服。我们来到包房,明晃晃的灯光刺得眼睛生疼。精致的吊灯,还有异常奢华的装饰,带给我一种华丽空洞的无助感。
对方是一个中年男子,姓刘。微微发福,有点谢顶。旁边坐着一个戴着眼镜的男子,30来岁。一看就是那种精明到让人讨厌的男人。我们简单地客套了几句。我感觉到那个刘老板从我进门起就盯着我看。一种赤裸裸的淫秽的目光,让我极度不舒服。
“哈哈,我们有一个专门负责这个项目的经理还在路上,马上就来了。”刘老板笑着说,“我们先喝酒,先喝酒!”“这位是夏老板的秘书吧,果然不同凡响。”刘老板色迷迷地看着我。我淡淡地回以微笑,别开眼不再看他。
“不好意思,我来晚了。”一个年轻男子走进来。一身笔挺的黑色西装,一双干净锐利的眼。我微微诧异,是萧青。他看到我时也明显一愣,然后迅速恢复常态。我们就这样坐在一张桌子上,视线彼此回避着。自从我工作后就没再与他联系过。这次见面有些突兀。
刘老板不停地让我喝酒。我的酒量本就不差,也能勉强应付,只是脸有些潮红。“洛小姐真漂亮啊……”刘老板显然有些喝醉了,开始口不择言。“刘老板,你喝醉了,要不今天就到这吧,下次再谈。”夏老板有些尴尬地说。“我没醉,洛小姐,我送你回去吧。”我厌恶地看了他一眼,强忍住呕吐的冲动。
萧青看了我一眼,说,夏老板,不好意思,我们先送刘老板回去了。然后他转身离开了。夏老板有些歉疚地看着我,洛白,我送你回去吧。不用,我想一个人回去。
走出华丽的酒家,好像整个人都解放了,没有了那种压抑的不适。晚上微凉的风吹在脸上,驱散了酒精带给我的潮热。
“洛白!”他轻轻叫我。我回过头,看见他靠在车子旁在等我。我走过去淡淡地看着他嘴角微微勾起说,没想到一个月就让设计师变经理了。语气嘲讽。
他没有回答,只是自顾自地说,以后别做这份工作了,你会很不快乐的。我说,我不觉得,我觉得很好啊。他有些生气,一把把我拉进车里。你没看见那个男人盯着你的眼神吗?你不觉得恶心吗?我冷哼一声说,我的事不需要你管。他显然有些烦躁,为什么一个月都不和我联系。我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因为不想,所以就没联系啊。
汽车狭小的空间里,彼此听见对方的心跳。今天他是失常的,没有了以往的温和。今天我也是失常的,总说一些让人生气的话。他突然侧过身,把我按在座位上,激烈得几乎粗暴地吻我。他的唇有些微微的凉,却很柔软。我们一遍遍彼此吸吮,唇舌的激烈交缠,呼吸的渐渐急促。我知道有些事情脱离了轨道,可是不愿放开,这一刻,只是卑微地想抓住眼前的温度。黑暗中,他把头埋在我的颈项,我闻到他发丝间的洗发水香味,混合着淡淡的烟味。
那天晚上,我去了他家。在黑暗中,我们开始做爱。他干净锐利的眼睛被情欲占据。他修长的手指触摸到我细腻如绸缎的肌肤。我轻声呻吟,寂寞的肌肤在感受到爱抚的瞬间几乎兴奋地颤栗。我看着他,黑色的眼睛异常明亮。他突然有些恐慌,更加粗暴的要我。在他进入我的时候,我听见了寂寞在彼此身体里盛开的声音。我不记得他要了我几次。只知道当他疲倦的躺在床上时,我看到自己空洞的灵魂被情欲撕扯开更大的口子。然后,我听见他在黑暗中沉沉睡去的声音。
我坐在床边,看着他疲倦的睡颜,一如平时的温和。我走到阳台上,抽了一根烟。在袅袅的烟雾中,我又看见了母亲,还有继父。想起10岁时被继父强奸,想起母亲错手杀了继父,想起我曾对亲生父亲歇斯底里地大叫时,他眼角滑落的泪水……原以为,时间会抹去这些痛苦的回忆。可是,其实只是让它以更加清晰的方式存在在我脑海里。记忆不会消失,而我已不会再痛。只是孤独,像整个心被挖空了似的。
突然感觉到有人从后面抱住了我。他说,在想什么?我说,只是一些往事。你怎么不多睡会儿。他吻着我的耳垂,说,我怕我睁开眼就看不见你了。你搬来和我一起住吧。
于是,我们开始同居。白天我们还是继续着各自的的工作。晚上,我们在黑暗里做爱。然后一起抽烟,一起堕落。我们就像是两个寂寞的灵魂彼此渴求,像两头困兽互相舔舐伤口。
他对我说,你别工作了,我的工资可以养你。于是,我辞掉了工作。只是偶尔写写文章,赚一些零钱。
生活开始让我们争吵。他每天深更半夜回来,一回来就和我做爱。粗暴的动作让我厌恶。他弄疼了我。我尖叫着推开他。他把我重新按回到床上,抽我耳光。然后我骂他,挣扎着反抗,跑出家门,一夜不回来。他恐慌没有我的感觉,于是他去寻找我。走过一条又一条街,在街边抽烟直到早上,最后无功而返。这样的戏码在我们的生活中一次又一次上演。
争吵最厉害的一次,他顺手拿起酒杯往我头上砸去。鲜血从我的额头缓缓滴落,触目惊心。我笑着走近他,吻上他的唇,然后狠狠地咬上去,直到鲜血顺着我们纠缠在一起的嘴角滑落。剧烈地疼痛撞击着我们麻木的心灵,证明着彼此的存在。是种折磨的快感。他把我紧紧拥入怀里,一遍一遍地吻着我的唇。有泪水从我的眼角滑落,滴在他的手背上。他说,对不起,我不该打你。我只是害怕,害怕有一天失去你。强大的不安让他变得烦躁,不可理喻。
我们之间其实没有任何坚实可靠的东西,只是想抓住对方的灵魂。可是灵魂如风,只会从指缝的罅隙中滑过。不留下一丝痕迹。我们是同一种人,寂寞空洞的心只能靠情欲和互相伤害来填补。
当两个孤独的人在一起,这份孤独会被同化,融合在一起,却不会消失。我们都是情感上残疾的人,也许我们早已不懂得怎样正常地去爱。那个晚上,我们又一次做爱。与往常不同,他异常的温柔,像是在抚摸一朵盛开的花,让人心痛。
其实我们彼此明白,我们就像是长满刺的玫瑰,在纠缠和伤害中幸福。可是这种幸福不属于我们,亦不会长久。骄傲和猜忌像一条无法跨越的鸿沟,横亘在我们之间。但就是贪恋着这淡薄的温暖。
黑暗中,他握紧我的手,轻声说,洛白,别离开我,我只有你了。泪水无声地从我的脸颊上滑落,我听见心破碎的声音,寂静而绝然。记忆中父亲也说过相同的话,有着同样的脆弱和无助。原来,所有的幻想都是那么华丽而苍白,一场生命里的不可承受之轻。
第二天,他醒来,看着明晃晃的阳光透过落地窗照到他的床上。墙角花瓶里有新放进去的百合,还带着水滴。他走到客厅,看见餐桌上的早饭,看见茶几上留下的纸条。
萧青:
我走了。也许不会再回来了。我们都是理智的人,早晚都会回归各自的生活。我们伤害过对方,但因为懂得,所以宽容。我感谢你给予我的温暖,尽管它稀薄,但我明白这是属于我们这种人的爱。你该找个开朗的女孩,而我只会让你更堕落。我想我不会遗忘,因为这段感情足够疼痛。我是幸福的,至少这辈子,我遇到过一个懂我的男人,虽然我们注定不能在一起。
但愿你幸福!多保重!
洛白
纸条被泪水浸湿,字迹在水中化开,渐渐模糊。像那些记忆,以一种不可预计的速度急速地后退。萧青蹲在地上抽烟,一根接一根。烟雾中,他的脸异常苍白。干净,锐利的眼,明亮得像璀璨的烟花。有泪水滴落在他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上,像凝结的钻石。他站起来,大口大口的呼吸。
他自嘲地笑笑,然后,他把纸条扔进了垃圾桶……
我从他的生命中消失了,带走了那个短暂而迤逦的梦。属于我们的三年零六个月,彻底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