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3月21日清晨7时,65岁的昌耀在肺病的侵扰中,从医院三楼的阳台,朝着满目的曙光纵身一跃,结束了命运多舛的一生。
全力一跃的凌云姿态,飞向喷薄而出的巨轮
——从极地高原陨坠
千幡陡起唢呐声色壮丽无比
绝望的加速度抛出羸弱的躯体
划过凡尘漠然的刀锋,书稿漫散如雪
所有正直的笔头凝滞不动,墨悲黏稠
那声坠地的闷响如谶言
定会在某一时刻让后来者惊竦
诗人的血在迸裂的刹那——呈万道金光升腾
无一失真的雕像已然完成
听,从远方传来悠明的钟声
没有人不会感叹这一壮烈举动的发生吗?!
悲剧性的新闻,并不总是让人们兴奋
一时间诗坛确实有些震惊了
原来卓尔不群的巨匠在外省
在外省,传媒也确实有些惊醒了
就是铺天盖地的千字文
也只能浅尝辄止地描述诗人的灵魂
这就是现代社会所代表的公正吧,逝者已充耳不闻
先前是医生护士职业性的询问,委屈他的自尊
现在是捉刀者痛心疾首的陈言,企图引领大众的精神
他的标高在空气稀薄处,只有高车轧过了北斗星辰
就躯体而言,他只是焚尸炉中短暂而浓烈的火焰
即使他的遗像前挂满了千古不朽的垂幅
他也不会在世人的记忆中停留
只是匆匆而过,甚至被挡在眼外
那些盯着交易牌上的指数,不眨一下的圆眼
——可曾向他注目?!
太多怕穷的穷人,穷怕了的富人
关注的是可口的本能食物,而让心灵麻木
在他浩瀚而眩美的大河上只有峥嵘的崖壁
只有粗砺的棱角——
没有时尚的码头供那些追逐者踏足
别以为有了千把人的聚会,就可以把他的精神流布
世俗的习惯里怎么会有悍厉的血质
——他清醒得很
无意于惊世骇俗,但他知道自己的路
便孤傲而偏执地奔赴,一无反顾地放逐
这是他惟一的,不得已的举动
是他抛开了羁绊、抛开疾病、抛开世界、抛开孽怨的宿命
在必死与永生的交汇处,爱是如此的痛彻心骨
谁与他捆绑在一起,在波涛中动荡起伏
只为那个惟一的崇偶,于冰火两界无悔地穿梭
确乎,“爱的繁衍与生殖比死亡的戕残更古老,更勇武百倍”
是的——“我,就是这样一部行动的情书”
还有谁在读?——谁在读?
读到心里,读到呼吸里,读到骨子里,读到灵魂里!
死!他没有想要警醒什么
如果这是诗,这便是他最后的杰作
从此便在天堂里唱歌
如果这是解脱,这便是苦海唯一的出口
我们应该缄默,应该缄默
纵然他没有承受住灵魂与时代间的张力
却已在喧嚣的世界帷幕上留下了木讷而悒郁的面容
一部历史正以他为背景而构著
诗人的死不该成为新闻的
古代诗人最后的时刻让我羡慕
无论是凄惨还是从容,都没有遭遇时人的轻薄与讥讽
保持了应有的尊荣,把褒贬留于历史
就是屈子自沉,汨罗江上分撒米粽
那也是一种意志的趋同,超越了时空
今天,他只需悄然地远走,象个英雄
已是英雄,不必鸣不平于格格不入的凡尘
保持着低调——
诗只对灵魂重要,行的是另一条暗道
只要语言不死,成语中定有他铿锵的语调
啊,大地接纳他吧!他是你的圣徒
纵然他脱去了囚徒垢辱的黑衣,渴望翱翔于天际
继续的却还是囚徒的命运
即便以重拳回击,于荆丛中叱咤
得到的也只是短暂的快感
得不到生活的认同,渴望抚慰的心灵已是千疮百孔
只有诗是他惟一的骄傲
世俗总是势利地对待天真而固执的人
对美与智慧更是充满了嫉恨
但世俗却需要圣徒与天才的献身
来祭奠那无所不在却又无所作为的泥神
大地啊,请接纳他吧
给他一个位置来安放他的雕像
别让他的诗句流浪
这是无形的高原,繁博的气息莽莽苍苍
让后来者仰止,这是一个生活败北者创造的传奇
只有垒起另一座无形的高原,方可彼此相望
攀登吧后来者,时光的残酷也是一种力量
更是一种希望,将蒙昧的心智照亮
看吧,大地终要接纳这位失意者
而将那些识时务者无情的埋葬
他的荣耀便是后来者心中的光芒
来吧后来者,你不可能无视这巍峨的高度
你必须探究那无底的深渊
去远眺造化幽邃的本源
深悟到快感的局限,物质的虚妄,苦难的永远
方可掂量出灵魂无比的重量
灵魂啊是沉重的,压着大地
灵魂啊是轻盈的,脱身羽翔
来吧后来者,他是这样一个榜样
在戈壁滩上掘出了泉眼
在无望的囚笼里慈航!哦,无量的祥光!
浩瀚的心魂啊,后来者要重新酝酿
——重新酝酿!
2004年3月9日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