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黑夜酒吧遇见一个长发及腰的女人。
她对我说,"如果你看见一个背影,觉得她很寂寞。那么,她真的很寂寞。如果可以,当她回头,请给她一个微笑。"
她趴在柜台上,手指不停转动着面前的高脚杯,眼神迷离涣散,又努力将视野汇集在酒杯里的黑色液体,也许想要从里面看出一片明亮。但是,里面只有浑浊。
这个女人的头发很漂亮,是我从未见过的性感,我从酒吧角落走向她,实际上,是被她的长发吸引。"那我此刻应该对你微笑。"我给自己又加了一杯威士忌,对着我的酒回答她,一饮而尽。
细软蓬松的大波浪披散及腰。不是那种整洁齐衬闪闪发光的秀发,染了金黄色,发质明显受损有点残枯。这样的沧桑感,秋季里风吹麦浪般的亮丽迷人,成熟饱满的风韵。她坐在酒吧柜台的高脚椅子上,看上去,像一个森林女巫披着自己绝美的金发,偶来人间消遣寂寞。我被她吸引,理所应当,意料之中。我向来喜欢性感明慧的女人,我想,她一定是个聪明的女人。
她将脸从桌子上抬起来,看向我。眼睛涂染了很重的蓝色眼影,画了淡淡的黑色眼线,与她不施粉黛的脸上的苍白形成对比,参差鲜明。这种错落霸道地将我的视线抓在她的掌控之中。我看到她的眼眸像被注入一滴水珠,随时会有晶莹跌落的忧伤。但她的笑很灿烂,过分美丽。
她说:"我还想要一杯tomorrow,但是我已经没钱支付了。你请我喝酒,我告诉你我的名字,这笔交易你赚到了,我不怕吃亏。"
我叫调酒师给她拿一瓶tomorrow,回头看她,竟已经睡着。及腰的麦浪从柜台倾泻如波,此刻野性已散尽,楚楚安静。美人既醉,朱颜酡些。
我带她回家。下车后计程车司机还在盯着我,我回头瞪了他一眼,说,"你不起步,不用拉其他客人了?"
上楼,开门,开灯,直接扶她躺在卧室里的大床上。准备去洗手间打热水来给她擦一下脸和手的时候,听见钥匙插入门孔转动的声音。我把她的黑色皮衣外套脱掉扔在亚柚色的木地板上,赤着上身侧躺在她柔软散发茶清香的长发上,手搭在她腰间,凝视她这张苍白却充满无限风情的脸,用一种被深深吸引魅惑的眼神。
安娜走进来,"呵,肖,你可真有本事啊,都将野女人带到家里了,敢猖狂成这样子,你他妈的还不同意离婚?"安娜说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将梳妆台上我们的合照狠狠摔在地板上。声音并不是很尖锐剌耳,松软原木的亲和力将玻璃的坚硬内化收敛,撞击力度显然没有安娜预期的剧烈。我看到玻璃相框慢慢破裂,七年前,阳光下她靠在我怀里的那张笑脸被两三点渣屑覆着,有莫大的快感,其中还夹杂着一点点的心凉。
我起身穿好衣服,将那个女人铺散的头发略微收拢,给她盖好被子。笑着对安娜说:"哟,真不好意思,你难得回家一次,让你撞见了。不过,你也知道,她不是我在外面唯一的女人,不过确实她真的很美丽动人。我可舍不得吵到她安睡,我们出去说。"我向客厅走去,没有看安娜一眼。
安娜走在我后面,我已经感受不到她先前的愤怒了。"肖,我真看不起你,你看你如今堕落成什么样子了?我真的很后悔当初因为感动嫁给你,但绝不后悔两年前再次选择秦毅。"安娜又用这样轻蔑的眼神讥笑我,她毫无罪恶感。
我努力使自己镇定,告诉自己不要像以前一样冲动得丧失理性和尊严。我从冰箱取出一瓶苹果醋,猛地喝了一大口,有点沉重的大脑顿时清醒很多。今晚喝的酒并不多。"我谢谢你的看不起,说实话,我也看不起自己。安娜,也谢谢你的出轨,谢谢你这两年来艰辛的隐瞒,如果不是因为你怀了秦毅的孩子,你准备什么时候跟我坦白呢?"
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混迹酒吧的呢?两年前,公司经营出现了问题,只得调整运营模式,那些日子带着员工在公司整夜加班。终于,经过一些苦不堪言的日子,公司熬过来了。但是,当我转身回家时,有些事却变了,安娜开始以各种理由外出,彻夜不归……我从高中开始爱了她二十多年,根本舍不得责怪她,以为是婚姻到了磨合期,要更加理解和爱护她。
直到一次去上海出差,从东方明珠的旋转餐厅下来,讽刺的剧情上演,看见她和秦毅,那个她高中开始就深爱的人。他们在东方明珠前明艳绚丽的盆花前热吻,在这座繁华都市里最亮眼的角落,画面太美好,我怎么能破坏?我没有勇气走到她面前,我怕她解释不了去杭州游玩的谎。我希望原来的她很快回来。
她以为我不知道,可是,从此以后,她不在家的夜晚,我根本无法入眠。于是,我从酒精里找安慰,找到了释放的出口。
安娜语气很平和,"肖,对于这件事,我只能说抱歉。我不是你,只要是性感美女你就可以和她上床。我不行,我想过跟你好好过,但是,我做不到,我们都不爱对方了。不怀孕我也会跟你离婚的,我只想跟自己爱的人在一起。我一直爱的都是秦毅,你知道的,成全是最好的解脱,对彼此都好。你签了离婚协议书,咱俩好聚好散。"安娜翘着腿坐在这张欧式古典沙发上,她过去很喜欢这张沙发,她总是优雅地俯视一切。和这沙发的标榜契合:做个高高在上的优雅女王。
我想起那些愚蠢的自以为是报复的日子,开始在酒吧勾搭不同的性感美丽的女人,和她们搭讪,聊天,拍暧昧的照片,然后让她们把合照发给安娜,再发些骚扰的短信或打电话给安娜。最后,跟她们道谢。我从未和她们任何一个上过床。
可笑的是,安娜从来没有因此跟我生气。我想起一个导演这样说她的孤独,我用眼泪和真诚导演了一部悲剧,观众一笑而过。安娜甚至当什么也没发生。也许,她认为,我们有婚外的花火。这很正常,因为不爱。
"安娜,你想得太美了。是,我根本就不爱你了,我可以跟任何女人上床。但我就是不愿成全你和秦毅。你别说了,我是绝对不会签字的。"我回答她。我发现自己渐渐学到了安娜的刻薄,已经不会顾及别人的感受了。但显然,我没有学到精髓,她永远理所应当,此刻的我却像个被现场逮住的没有底气的小偷。
"你这样不仅耽误我,也耽误你自己。你可以过糜烂混乱的生活,但我需要新的更美好的生活。我今晚就是回来拿护照的,我和秦毅一个星期就去澳洲了。不管你同不同意,之后我的律师会和你联系。"安娜已经从抽屉拿出她的证件,以一种警告的口吻通知我。我看到她迫不及待向着她梦想中的未来奔去,一片花香。
"好的,那就走着瞧吧。我要睡了,床上还有人在等着我呢。你不介意的话可以歇会,我不怕被人打扰。"说完我向卧室走去。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远,哐,安娜甩门离去。
过了一会儿,已经没有任何声响从楼道里传来,我感觉内心很荒凉,一直很荒凉。我看见那个金发女人双手缩在右下巴和锁骨的位置,侧蜷着身子睡得很沉,但我不知道她睡得是否安稳。帮她把踢掉一半的被子拉上,然后走到客厅外的阳台上。
夜空中没有一颗星星,我看见它无止境的黑暗,轻而易举将大地笼罩在一片混沌之中。如果它不愿掀开雾幕,是否万物都将永远在黑暗中挣扎,迷失,凝滞或消逝。俯首望尽这个繁华欣盛的城市内核,我看见它在黑夜衬托下凸显出的一点点光怪陆离,像极了蚍蜉的嚣张和乐感。
这真是一个幽默的世界啊。我在这个世界里踽踽独行,没有爱人,被理所应当地欺骗和背叛,偶尔得到同情和怜悯,最后久病成医,百炼成钢。这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啊,我多么感激命运给予的一切。感激涕零。
夜风吹打着,一阵一阵的,很刺耳,脸从生疼到麻木。但它并没有使我更清醒,我好累好累,闭上眼睛,终于得到安宁。
那个女人走到我面前的时候,我以为自己还在做梦。我梦见一片麦浪向我走来。
"喂,醒醒,你是谁啊?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她持续拍打我脸两分钟之后我彻底醒了。
我竟然在阳台上睡了一晚上,我看到玻璃窗里自己邋遢的样子,倒是没有太多不自在,阳光照在皮肤上,比梦里暖和太多了。此刻我思路很清晰,对眼前这个脸色略显暗哑,还带着残妆的女人说:"这是我家,所以我在这里。你昨晚在黑夜酒吧里喝醉了,我不知道你家在哪,又不放心把你一个人留在黑夜,还有,因为你对我有吸引力,我原本是想要你帮我个忙的。所以,我把你带回了我家。"
"谢谢,打扰了,抱歉。"说完,她站起身要离去。走了两步,回头对我说:"我没有钱,也无处可去。"
我带她出去吃饭。我看见她那双眼睛,快要溢出眼泪,可是,她嘴角微微上扬,一直展现淡淡的微笑。她在鲜奶铺停下,指着原味酸奶,她说要大盒的,两盒。我觉得这个喜欢喝烈酒和酸奶的女人有点可爱。
我告诉她我不是一个被上帝眷顾的人,曾经深爱的妻子决心离我而去,起初,我悲痛,困惑,恼怒,但是还有爱和不舍。现在只有麻木,仇恨和狼狈。不再爱。
所有的情绪都是相衬的,她说,有人欢笑,才有人哀悲,否则,两者都过于空洞,虚幻,没有说服力。而上帝有权利赋予你任何一种境遇,他随机选择。如果一直有眷顾,哪有那么多的爱恨情仇,这样,世界太过于单调,没有丰富的色彩,也就没有对比更无从炫耀,我们会比现在更寂寞。
也许我已经不爱安娜了,可是,我真的不甘心就这么目送她和秦毅远行。我说这句话的时候,发现内心已经不是不舍和怨恨。无关于她,是自己一种深旷的恐惧和迷茫,我不知道作何选择,因为都是失去。所以,我像个坠入深海的人,抓住一棵稻草,不愿放手。我其实很可怜,还可悲。想到这,我忍不住笑了。
"明天我们去爬山吧,去山顶看看脚下的缥缈和风景,找一个相宜的角度,吹走心中的彷徨和恐惧。头脑清晰的时候可以从苍凉里看到珍珠。"她伸手撩起前额的散发,她说,"我喜欢爬山。"
我们向郊外的山区出发,她什么装备也没带,除了换了一双我的旧的网面球鞋,她塞了一些棉花在里面。她说,这样就不显大了,而且舒适。她不容我为她制备任何。
她脱掉黑色皮衣外套扔在车里,用手腕上的黑色发胶随意地捆绑了长发,然后卷起了针织衫的袖口。奔跑着,像一只原本就属于山间的利落幼兽。
她始终走在我前面,看得出来,她经常爬山,所以一开始我就感受到了她身上莫名的野性。长时间生活在被酒精,欲望,香水,金钱,高档轿车充斥的城市里,对于这样大耗体力的活动,我有点无力招架。满头大汗,喘着不均匀的粗气,大腿外侧和小腿肌肉开始酸痛,而且酸痛感一点点加深。我在一块大石边停下歇息,低头看到被岩石遮挡无法被阳光照射的一些蕨类和青苔。它们在烈日骄阳里自得其乐。我想,不需要阳光,真好。
她回过头来对我说,已经过了大半的路程,要抓紧时间,赶到日中前到达山顶,那一刻的炽热不容错过。她回来拉我,将我背上的矿泉水和酸奶接过去。此刻,她的背影没有任何孤独寂寞感,是一种坚韧,决绝和解脱。
终于到了山顶。她说,"你现在睁着眼对着太阳,别闭眼,你会发现,其实,你什么也看不见。我曾以为自己可以抓住很多东西,只要足够努力。但是到最后,更多的是无能为力。就像我非常喜欢的一个作家说过,在时间里面,玫瑰的枯萎和心的苍老,无法挽回。"晶莹跌落,寂寞成画,此刻她泪如雨下。
"如果可以重来,我不会打掉我的孩子,不管他是否离婚,是否还会再看我一眼。"
疾风在耳边恣意肆虐,眼里的黑影还没有完全散尽,酸痛在全身蔓延。我一下子想不起很多事,没有悲伤。这片山和我想象的不太一样,我一直以为山顶应该是一个点,难以触及的高度。但我现在站立的地方只是另外一片平坦的土地,虽然不是那么宽广。我观望到一片秀绿,也看到一片阴影。我不能回答她丝毫,因为我太匮乏。
她伸手把眼角最后一滴眼泪擦掉,发出很爽朗的笑声。"每次爬山都可以得到安慰,你看到这山的雄伟,可是你也触到它的寂寥。努力地攀爬,爬过绝望,爬过敷衍和欺骗,终于,到达另外一片荒芜。我们不过是在自导自演,自欺欺人。太多的伤害,尖锐和深刻其实是自己给的,管别人什么事呢?我无法掩耳盗铃的时候,我就会来爬山,跳出那个浑噩局限的空间,看到自己的丑陋和真实,然后才可以做出选择,继续前行。如果没有山峰,我可能早就沉沦于黑暗,无法自拔……生活是一部多么有意思的喜剧,我们应该好好玩味。"
我点头,表示赞同。
那天晚上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其实,谁又好好想过,要和怎样的人过一生?
第二天傍晚我醒来的时候,她走了,没有告别。那个女人,带着她绝美的及腰长发走掉了。又是我一个人颓然坐在空阔客厅里的沙发上,突然想起,我甚至不知道她名字,这让我有点失落。
我发短信给安娜,同意签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