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做了一个梦。
不知为何,我们又搬回了以前住的老屋,只有母亲、哥哥和我。
总共只有一间屋,仅能摆两张床和一些简单的生活用品。四壁空空,原本我们也没有什么象样的家具。两扇木边的玻璃窗户,窗户下方的墙壁已是污渍斑驳,雨季来临的时候,雨水会顺着墙浸到屋里。
做饭是在屋外的走廊,和幼时一样。用的是尘灰满面的蜂窝煤炉,烟雾依旧呛人。好在我是闻着那气味长大的,所以即使时光倒流,我也并不觉得难受。
哥哥比较沉默,母亲似乎有些无奈。还象过去一样,放假的闲暇时光,母亲去上班,我和哥哥就坐在门边。说话,抬头望天,把木楼板踩得“咚咚”作响,也玩玩小游戏。他经常会把我弄哭,而我,很会哭,也会告状。
走廊尽头处有上下楼的楼梯,从那里,我们可以到楼下街对面的小店买薄荷糖吃。
原本我和哥哥在玩游戏,转眼间就不知他跑到哪里去了。
屋内不知怎么出现了一个小方孔,可容一人进出,极象后来我们住的楼房顶部通往天台的唯一出口。我百无聊赖,扶着方孔边缘,怯生生的,试着将脚一点点放下,慢慢地往下蹭,直至蹭出了半个身子,双腿悬空身体晃悠的时候,我才感到害怕来得多么迅猛。可是我已经欲罢不能了。我大声地喊着哥哥,哪里有人应我。很快我的双手就没有了力气,紧张、惊恐和后悔一个劲儿地袭来,我的脑中一片空白……
忽然有一双手,强健的、温暖的手,扶助了我,我再也坚持不住,象一根松软的稻草,失魂落魄地倒在那个人的怀中。
等我挣扎着站稳时,我才看清,那是一张年轻的面孔。脸略为有点方,眼睛明亮,气定神闲。没有一句话,一个眼神就让我从惶恐中回归平静。
我的心霎时一惊。
脑中忽而掠过无数张面孔,但他,谁都不象,而且,可以肯定地说,他不是我记忆中的人。那是谁?在我行将跌倒之时,稳稳地接住了我。老天安排的吗?还是我梦中一直念念不忘的相念又不相识的某人的身影?
在我百思不解的时候,他已经牵着我的手行走在寻常巷陌之中。潮潮的泥土路,泞滑,即使不下雨,也总是要湿了鞋袜,轻易之间,也润湿了我的心情。
空气出奇的清爽,路人安静而稀少。心中一股脉脉的浅流轻涌。他将我的手绕在他的身后,我则静静地用手心摩梭着他的温度。飘扬的长发就肆意地拂在他的肩上。
他偶尔露出腼腆的微笑,唇边两弯好看的浅沟,如傍晚时分天边挂着的一霁新月,发出一种清淡而柔和的光芒。他的眼睛眺望着远方,象是端着一盆波澜不惊的绿水,深情而耐人寻味。我期待他的侧目,却害怕他的眼神会不自禁地洞穿我的心迹。而此时,我的心已经无处可隐遁,是满满的、洋洋洒洒的,奇幻眩彩的,如懵懂的少女初涉雨中的清露一般,心旷而神怡。
追随着他的目光和脚步,我丝毫不觉得累,象是散步在温暖的春风里。
一段平缓的窄路之后,路面稍显宽阔不平起来。
目光扫过巷道两旁或高或矮的片片黑瓦,密密紧紧的房屋忽而象是踩在我们的脚下,忽而又变得高不可攀,家家户户的木门一如既往的开着,悄无声息;脚步越过一级级长短不齐的青白台阶,我们象跳跃在澄清的天空中自由呼吸的小鸟;远处,一小块一小块方方正正的地里,深青浅绿的蔬菜歪歪斜斜的随意倒着立着,混杂着泥土的芳香,浸人心脾。
我们象是相知多年,没有话语,没有争吵,没有解释,没有目的,漫漫的,散散的,身随脚步而行,心却恍如来到了一处绿荫环绕中的幽静山林,听见的,只是林间沟壑淙淙的水流声,一切默然、静谧却又难以掩饰淡淡的喜悦,眼神偶一相会,便相互莞尔一笑,又如心有灵犀般涩涩地避开了。
我的脑中忽然涌现他母亲的模样。是一个优雅的中年女子,个子不高,挽着一个沉沉的发髻,如他一样言语不多。
埋头看看脚下的路,不知怎么又变成了刚刚翻新的水泥路,只觉一股热念涌上心头,方才定定的,驻了脚步。也不知想起了什么,或是什么也未想,只轻轻的,却又不庸置疑地说道,我,就不见你母亲了。而他,并未露出诧异的神色,一如先前那般平静地望着我,既未做挽留,也什么都未说,幽幽的,慢慢放开了我的手。
我转身就走,急急的,象是怕错过了回家的末班车一样。心却犹如白日落下帷幕,灰雾蒙蒙。长长的,蜿蜒的岔路摆在眼前,犹豫着不知将步子迈向何方。怅望来路,一切变得模糊,不知哪条路曾留下我们的脚步,留下了,又可曾再看得见,或是还看得清。尘土瞬间掩埋一切,转眼便被后人川流不息的脚步隐盖。
一个人,落寞地走啊,走啊。
忽然腿一蹬,梦就醒来。
一种感觉弥漫着些许伤感,从心底一丝丝袭上来,直到和断断断续续的思绪缠绕在一起,就那样搅扰着我困惑的心。象一缕被割断的烟尘,轻扬片刻又再度聚合、忽又飞散,在无风的微冷的清晨独自袅娜。
好奇怪的梦,好奇怪的感觉。如何去解释梦中的一切,或许是上天在冥冥中给予我某种暗示?
我一直满心悲伤,徘徊在某地就不愿再前行。
老天定是怜我孤弱无助,委派了某人,牵着我的手,将我带出困境,远离深陷的泥潭。
而那一刻,我的心仿佛再无芥蒂,漂漂乎乎,就飞向了远方。
不知不觉中,生命便转了一个弯,很久都未能转过去的弯。
走过的,岂止是路,而是我生命历程中所有的不堪与无奈;跨越的,何止是台阶,而是我过往经历中所有的感伤和幽怨;牵住的,哪里仅是一双手,而是透过手心传递给我的久违了的温暖;而梦中所见的,哪里只是一个人、一副画面、一处风景、而是一颗慢慢掸掉岁月的尘灰、徐徐趋于平静的心。
心里渐渐涌上一泉暗喜的清流,原本我也可以这般简单的快乐。只是大多时候,我生活在一种过往的、莫名的、难以摆脱的悲愁里罢了。
打开天窗,一梦便可以抵达天涯。
天涯有多远,不过心与心的距离;心与心有多远,咫尺就是天涯。
只要心中时时充满爱意——独步也好,携手也罢,美好的情愫自会如青青草般长开不败。
连那些琐事纷争,那些在生命低谷徘徊的忧伤,回过头来看看,也是流年光景中最美不胜收的风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