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雪花初扬的季节。
距离妈妈（婆母）的生日尚有数日，我和丈夫就早已“未雨绸缪”起来——给分布各地的兄弟姐妹打电话，商量回家的日程；之后就是准备给老人带的东西——各种保健药品、营养品和各类食品等。
妈妈76岁了，身体健康、精神矍铄。她是个豁达明理的老人，和年轻人在一起，谈天说地，思路清晰，观念一点也不陈旧。我们都乐得与这位慈祥的老妈妈促膝谈心，之间一点也没有通常婆媳之间的生疏与隔膜。尤其是我和最小的弟媳燕子（我丈夫在兄弟中排行老四，燕子是小五的妻子），我们在妈妈面前，总是像女儿守在生身母亲身边一样，亲热而随意。因此我们很爱妈妈，逢年过节一定要到老人身边，享受妈妈温柔的关照和悉心的体贴。每到这样的时候，我们平素坚强独立的心，就自然而然变得恬然率真。这种感觉，是在外打拼的时候从来没有的。也只有在这样的时候，我们才感到自己如孩童时代的无忧无虑，一声感慨发自内心：有妈的感觉真是好！
随着妈妈年事渐高，我们更加珍惜每一个可能到老人身边的日子。尤其老人的生日，我们不想错过任何一个了……
妈妈微胖，由于曾经的劳作和生育六个儿女的经历，老人的体态已经不再挺拔；她的头发花白，但总是梳理的十分整齐，这和她多年整洁的生活习惯是分不开的。她总是在看电视或者择菜的时候戴上一副老花镜，边唠嗑边做着自己的事情，那娓娓的声音里缓缓流出许多故事，叫人听来产生许多的回味与感慨；我很乐于倾听妈妈的讲述，从她的经历中，我这个进门较晚的媳妇，所知道的这个家庭的往昔，已经不亚于兄弟们和唯一的姐姐。
妈妈的样子慈爱温柔，我总喜欢叫妈妈“老太君”，呵呵，做媳妇的总把自己当姑娘，喜欢抱着婆母亲热的打趣。
曾翻出妈妈和爸爸一张结婚时的照片，那时候的婆母是个秀美挺拔的姑娘，她身边的丈夫，我们的爸爸，当时不过十八岁，年轻而俊朗。我每每对这双当时的小夫妻大加褒扬，称他们是“金童玉女”。还把那张弥足珍贵的老黑白照翻拍放大，挂在老人们的卧室里。
爸爸比妈妈小几岁，他们夫妻经过生活的风风雨雨，在悲欢离合中迎来了黄昏岁月。我好奇的问过爸妈的婚恋经历，妈妈总说年轻时他们没有时间谈恋爱，即是真的很爱，在那样的年代和那样的生活境况下，包括各自含蓄矜持的性格，似乎也没有向彼此表达过很多。唯一的表达爱的方式，也只能是相互之间的默默支持和共同的坚韧奋斗……
在爸爸惨遭打击、深陷囹圄的那个年代，妈妈带着六个年幼的孩子，赡养多病的婆婆，顶住生活的风雨，忍受旁人的排挤，战胜精神的痛苦，克服满身的疾病，劳作之余终于熬到了爸爸平反昭雪的时光。
可能是因为曾经的精神与肉体的折磨，爸爸在回家不久，就一病不起。他浑身浮肿，连嘴巴也肿到无法进食，眼睛肿到不能张开，以至于生活完全不能自理……妈妈就日夜守护着爸爸，悉心的照料着爸爸的一切。
那时候没钱，爸爸因为政治原因，早就被单位停发了工资；妈妈也因为爸爸的原因而辞去工作，以便照顾多病的婆婆和年幼的孩子；最大的儿子——我们的大哥那时候刚从初中辍学，工作没有着落……爸爸没有条件去医院。有人说爸爸得的是肾病，还有的说这样的病基本无法治愈，因为曾经有这样不少的患者百分百的去世了。很多人看到爸爸的情形，再看看妈妈憔悴而疲惫的样子，还有老弱凄惶，家徒四壁，他们都劝妈妈放弃爸爸。但是妈妈说，爸爸是家庭的顶梁柱，她和全家不能没有他，于是她一如既往的照顾着爸爸。生活再难，她也要竭尽全力留住爸爸的生命……妈妈自己利用早年出嫁时候家里陪送的老缝纫机，做起了帮人裁剪缝纫的活计，她还到远处的山脚下（铁路职工的宿舍大都在山区或者远离城区的地带）开垦一片田地，种植各类聊可糊口的作物；几个孩子，大的去做临时工、到山里砍柴、采摘野蘑菇等可以填饱肚子的一切……
也许是妈妈的辛勤与执着感动了上天，居然有那么一个炎热而清寂的夏日午时，正在喂爸爸吃法的妈妈突然听到远处传来一声声吆喝：偏方治大病，专治肾病、浮肿……
这一声声吆喝仿佛天籁之音，妈妈的耳膜感到了强烈的震动，她的神经也一下子振作起来。她慌忙冲出门去，在一棵树冠茵茵的大树下，她找到了那个“大夫”，一个年纪不过十五岁，肩上只背了一个布褡裢的男孩子……
病急乱投医，妈妈不假思索的十分虔诚的从男孩子那里讨得一个处方，上面写了几种颇为常见的中草药，是这山上都有的几种植物。男孩子仅仅向妈妈要了四毛钱，这项交易就完成了。
后来，爸爸的病就好了。
我曾经遗憾地说：妈妈，那么好的偏方，您怎么没留着啊！妈妈说，年深日久，搬家多次，那偏方也就不知去向了……她又说，那卖偏方的男孩子生的明眸皓齿，机灵乖巧，不像凡间的人呢！她说她不迷信的，可是那个神童一样的男孩子的出现，简直就像神灵安排的一样……也许，那偏方是被神灵悄悄收回去了……
爸爸总说：你妈妈是好人，连神灵都被她感动，于是就忍不住来帮助她……
每每谈起不堪回首的过去，妈妈总是感触良多，爸爸呢，除了感动还是感动。他经常对我们说：爸爸年轻的时候除了工作就是业余爱好，不知道体谅你妈妈；你妈妈为我付出那么多，还救了我一命。现在退休了，我是报恩的时候了……
我们真的很爱父母，因为父母不离不弃的爱情；因为父母相濡以沫的婚姻；因为父母举案齐眉的关系；因为父母相依为命的支撑。半个世纪的生活磨砺、50多年的坎坷人生，他们一起不离不弃的走过来。
妈妈的寿宴在大家的精心筹备下开始了。满桌丰盛的菜肴中间，摆放着硕大的生日蛋糕。妈妈和爸爸双双端坐在桌前，身边是我们几个儿女相陪。丈夫早已打开摄像机，准备拍摄了。我自告奋勇拿过摄像机，我知道这个场合还是儿子比较重要吧，他应该和父母一起多在镜头中出现的。另外，我觉得此刻的我，相比儿子来说，是较具备调拨情绪和安排场景的主动性的。
我端起摄像机，对爸爸妈妈强调：二老务必听我“调遣”，注意配合。
我让爸爸先戴了一下妈妈的“皇冠”，风趣的说一句：妈妈的生日也是爸爸的节日，妈妈是太后，爸爸就是太上皇呢！
之后爸爸就把皇冠转移到妈妈的头上。妈妈的雪白的鬓发配上金黄色的皇冠，还真是别具风采呢！大家送给妈妈一阵热烈的掌声。弟媳赶紧点燃了蛋糕上的蜡烛，我带头唱起《生日快乐》，大家随声符合，边唱边打起节拍……这首歌我唱过很多次，但这次为妈妈唱起的时候，不知怎么就觉得鼻子发酸，接着眼睛就发热，镜头中的烛光变成模糊而缤纷的一片，我的声音也哽咽了……此刻，镜头中的爸爸突然把脸贴到妈妈的脸上，随即离开。但我看到，那仅仅一瞬间的亲昵，却是爸爸发自内心的一种冲动。平实稳重含蓄的老爸，从来也没有叫我们看到过他对妈妈的亲昵举动，而此刻……
妈妈和爸爸共同吹灭了蜡烛。在灯光开启的刹那，我看到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晶莹的泪花，而笑容却是灿烂而深邃的。我当然知道作为亲生儿女，他们的此刻的感动一定远远胜于我，几句歌词，包含了儿女由衷的祝福；一首短曲，延伸了儿女们童年的回味；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开场，竟然凝结了许多的思考与无边的感慨……爸爸的脸上泛起红润的光，说不清是刚才那以举动所致，还是别的更多的因素造成；妈妈的神情，自然更甚于爸爸，幸福不说，单是五味杂陈的心情，又岂是满脸泪光能够诠释呢！
我示意丈夫过来端起摄像机，自己则绕到爸妈的身后。为了保险起见，我特意在妈妈耳边叮嘱：妈妈，一定要听我的哦！
于是，我拿出平素做婚礼司仪的架势，先慷慨陈词一番：同志们（我幽了一默），我们大家举起杯，祝贺妈妈生日快乐，爸爸也快乐！
大家齐声符合，齐齐的端起杯子。我示意暂停，继续说：我知道爸妈非常恩爱，今天的日子是二老共同的节日，我突然觉得这个场合特像结婚典礼，呵呵，可惜我们没见过爸妈的婚礼。今天，就让二老为我们再现当年的美好场景吧！
大家朗声说好！妈妈笑着说：孩子，爸妈结婚的时候没有婚礼！
我说：那更要补上了啊，哈哈！好了，妈妈爸爸听我的，举起杯子，喝个交杯酒吧！
儿女们一阵笑声，我郑重其事的摆弄着爸妈的动作。爸爸很主动的把杯子凑到妈妈手边，妈妈却半推半就，我便把妈妈的手绕过爸爸的手，然后大声说：预备，开始！
爸妈在儿女们的掌声中喝过了交杯酒，爸爸开心的脸笑成了花，妈妈则有点不好意思的居然掩面而笑。我的脑海突然又一个更大胆的创意冒出来，又提议：大家可没见过爸爸吻妈妈吧？我们看爸爸吻一下妈妈怎么样啊？！
这一下有点哗然。一向在父母面前拘谨规矩的姐姐，不敢符合了；我丈夫和五弟也不似方才那般敢于怂恿了。我想他们两个是觉得爸爸不肯吧，也许他们还对我的安排抱有怀疑态度吧，呵呵，别是笑我要失败吧！
我执着的坚持的自己的倡议，对爸爸说：爸爸，您爱妈妈吗？难道不敢勇敢的表达您的爱吗？
没想到爸爸居然向妈妈伸出了双唇！哇哈！别说姐姐和她的两个弟弟，就连我自己也有点惊诧了。不过不能只顾惊诧而忘记“乘胜追击”，我叫大家掌声鼓励，妈妈却如少女般的继续半推半就，于是爸爸必须尽力把唇伸的更近，那样子很幽默很夸张。姐姐和她的两个弟弟竟然笑的不好意思起来，大概是因为今天爸爸的举动与平素的性格大相径庭吧。
我扳住妈妈的头，爸爸的一吻就实实在在的贴到了妈妈的脸上。又是一阵欢呼的声浪。
我对妈妈说：妈妈，来而不往非礼也。爸爸吻了您，您总得还爸爸一个吧！
这下妈妈比刚才反应强烈多了：这孩子，别胡闹啊。呵呵……
我怂恿着：妈妈，看您，一辈子就浪漫这一次，您瞧我爸爸……大家掌声鼓励哦！
妈妈更如少女一般的羞涩起来，任凭我怎么样把她的脸扳向爸爸，她就是不好面对爸爸那早已凑过来的脸，一阵阵笑声和掌声喧嚣着，在我不断的鼓励下，妈妈终于大胆的伸出双唇，向爸爸的脸上吻去。我听到了极为清脆的“波儿”的一声，真没想到妈妈居然能够这样勇敢大方的给爸爸响亮的一吻！震惊之余，禁不住慨然合掌叹道：哇，好美的一吻！
爸爸的幸福洋溢在脸上，演变成少有的红晕，他笑呵呵的对着一群儿女说：说实话，我和你妈妈一辈子从来没有吻过……
我简直不能相信，相伴半个世界的一对夫妻，居然没有吻过？
但是我最终还是相信了……含蓄的爸爸，稳重的妈妈；生活的艰辛，岁月的磨难，也许真的就没能给他们一种吻的勇气，也没能使他们有精力去表达自己之于对方的爱。曾经的许多种心意，也许尽在不言中了……
少年夫妻老来伴。我的确看到了爸妈在人生步入老年的时候，他们有了足够的时间去回味各自的好处，去品味各自的优点，去发现以前根本不曾留意和细细体会的爱意。相濡以沫的经历，同甘共苦的人生，到了彼此行将失去的时候，能不感到珍惜和宝贵么？
虽然近黄昏，夕阳却是如此的美好。父母的一吻，恰如夕阳光里最氤氲的一抹色彩，叫人羡慕，叫人感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