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鲁迅还活着会怎样”,是个非常有名的历史假说题。建国以来,就一直有文化人在背地里窃窃私语。
直到2001年,鲁迅的独子周海婴出版《鲁迅与我七十年》一书,正式提及与此有关的一则轶事,这段公案从此浮出水面,议论更加纷纷,连日本那边的汉学界都接连不断出了好些研究论著。
这则轶闻最正规的版本是这样的:1957年,毛先生到上海小住,按理邀约几位湖南老乡聊聊天。和鲁迅一家都比较熟的罗稷南也在列。席间,大家都谈的很开森,罗稷南见毛先生和颜悦色,就大胆地向他发问: 要是如今鲁迅还活着,可能会如何?毛先生可能也是真兴头上,不以为忤,听后神色十分认真,思忖了片刻,正经地回复说: “以我的估计,( 鲁迅) 要么是关在牢里还是要写,要么他识大体不做声”。罗稷南顿时惊出一身冷汗,不敢再做声。
而后,罗稷南就把这件事埋在心底,对谁也不透露。据周海婴说,罗晚年得了重病,不忍埋没这个事实,于是对一个信得过的学生和盘托出,这个学生又此事又转告给他。周海婴一公布,海内外都传开了——因为这里面蕴藏着太多的历史信息可供人解读了。
毛先生虽雄才大略,平日也好开玩笑,但我从来没有觉得他说的这段话里,有嘲弄与戏谑的成分。
过去有人说,鲁迅一生高处不胜寒,很孤独,同时代真能从思想深处理解他的人,只有两位:一个是“人生得一知已足矣”的莫逆之交瞿秋白;另外一位,则是与他素未谋面但相知已久的毛先生。
这个话没法去证实,但我觉得是有道理的,不是完全不经。过去关于鲁迅研究的书籍,我自己大体都翻阅过,确实觉得评述鲁迅经历与学问的作业,学院中很多人都可以完成的很好,但是真的能在精神高处与之抱负相结、腹心相照、声气相求者的知音,在文字中都可看出能在心底“暗通款曲”的,瞿秋白之外,唯有毛先生。
毛先生一生负气,眼空四海,高高山顶立,视千古豪杰为无物。在他看来,连秦皇汉武唐宗宋祖这样的雄才帝王,都是略输文采稍逊风骚的人物,唯独对于鲁迅,他却始终视为真知己,毕生著述凡涉及鲁迅的文字,无不是推崇和喜爱,晚年还拿着《鲁迅全集》手不释卷。在垂垂老矣的1966年,在一封信件中,他依然念兹在兹地感慨说,“鲁迅的心是与我相通的”。
所以,无论是从相知的角度上讲,还是从身份上论,关于鲁迅当时及现在还活着会如何的问题,世间也没有比毛先生更有发言权的人了。而老先生也明确地给了我们答案:要么坐牢要么沉默。以我个人的阅读体会而言,也觉得不可能有比这更完美的解释了。
“要么坐牢要么沉默”,表面上是个开放的答案,表明鲁迅假设还活着,有着用行舍藏的两种可能性。但实质上这是对鲁迅其人,书生本色与人间智者二合一身份的一个精准定位。能发出这个概括,是真知鲁迅者。
说鲁迅会坐牢,坐在牢里也会接着写,跟个现代司马迁一般,显然是认准了他硬骨头的IP。毛先生还说过,“鲁迅的骨头是最硬的,他没有丝毫的奴颜和媚骨,这是殖民地半殖民地人民最可宝贵的性格”,这不算过誉。虽然如今的人们,似乎是出于一种逆反心理,对鲁迅的非议越来越多,但是我想,无论对鲁迅的地位再怎么有异见,他嫉恶如仇宁折不弯的性情、一生刚硬对抗专制与不义社的贡献是不应该受到无端怀疑的——以他的名声与人脉,当初只要愿意有一点点妥协,完全可以过着安稳富贵的上流人士生活,根本不需要在后半生拖着老婆孩子颠沛流离。
可我们也知道,以他这种性格、这样的行事,这样的言论,可以躲过北洋军阀的流弹,可以避开蒋氏政权的黑名单,却几无可能在后来的红羊劫难中全身而退。要知道,他的“知音”毛先生,立志全面改造五千年积垢下的中国,一次次掀起思想改造的骇涛巨浪,不惜敲敲数十万上百万最发达的头脑,给知识人大洗澡。一贯好管闲事、说话尖刻的鲁迅,如果还活着,会有什么样的举动,会罹受怎样的苦头,应该是不言而喻的吧。要明白,那个时候,连不说话的自由都已经没有了。
所以,如果他还活着会怎样的假定,对历史来说可能没有意义,但确是饶有兴致的现实问题。
毛先生又说了鲁迅的另一种可能,即会“识大体不做声”。表面上,这个推断和前面的坐牢很相悖,确又是看准了鲁迅“世故老人”的一面。
这种对“故人”的心理把握应该也是极到位的。就我自己浅薄的阅读体会而言,也确实时刻感觉到,认识这位“民族魂”,单单只看到他作为作家“鲁迅”勇往直前的一面是不完全的,这位我们所耳目能详的人物,至少还有作为“绍兴师爷”那般人情练达充满人间世故认知的“周树人”的一面。
鲁迅从来都不是天真的一介书生。他有着极为“世故”的一面,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深谙世故而不屑用世故”。当年,接近过他的冯雪峰就说过,“鲁迅,确实非常热情,然而又确实有些冷得可怕的”,他的论敌,也多说他是个“绍兴师爷”式深沉有城府而莫能测的刀笔吏,多疑偏激,最轻也批评也说他是个“世故老人”,即立身出处都以个人的利害出发,老奸巨猾,明哲保身,晚清不倒也会去考取秀才,北洋军阀来了不妨碍做官,和蒋氏政权作对也不会拒领他们给发的丰厚大洋。
这样的批判虽然是苛责,但并非完全胡说。可以说,鲁迅就是这样的人,刚硬不妥协,为人有越北人的硬气,但不是一味愚不可及地书生意气,他有他的斗争策略和考量。正是这种通达的智慧,让他得以在乱世的枪林弹雨中,能活的像个汉子甚至是战士,但也能屡屡化险为夷。
假设他还活着,以他的世事洞明,是否会因“识大体”,“邦无道则隐”,担任个闲差,默不作声,确实是个极可能的选项。
所以,总结起来,“如果鲁迅当时及现在还活着会怎样”,毛先生的论定,“要么关在牢里还是要写,要么他识大体不做声”,这个结论,肯定还有效,甚至是”一百年不动摇“的。
可我想,即便万般皆有可能,唯有一点应该可以确认的是,他自始至终都和郭沫若这类文人不同。郭沫若们的侮食自矜、曲学阿世,一定不是鲁迅会唾面自干去迎合的价值选择与人生道路。鲁迅再“世故老人”,但是他的身板确实是硬的,不是软骨。
当然,更加可以确认的一点是 ,“如果鲁迅现在还活着会怎样”,终究是只是个历史假说,不管是坐牢还是沉默,他在真实的世界里死于1936年,对他个人而言未必不是桩大幸事。
家国多难,寿则多辱,他以早死躲过三千年来中国知识分子走的最艰难、最屈辱的一段路。还有很多话,形格势禁,我无法再说,只能点到为止在这里了——这本身,就是鲁迅说的,“这里正在发生,正在提供解答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