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记事
日头偏西,长街的尽头风吹来,一个白色的塑料袋东飘西晃良久后落在红灯下的出租车前挡风玻璃上,戴墨镜的司机瞪着眼睛嘴里嘟囔着,一个摊贩敞着衬衣远远的看着,肥肥的肚子上兀自淌着黑色的汗液。两只毛色脏兮兮的流浪狗似是在发情,在乱窜中狂吠着,小巷的尽头一家理发店门大开着,一个黄发胖女人双手叉着腰,嘴里吐着瓜子皮,盯着车流人行看。这两条流浪狗从她脚下跑过去时,她伸脚去踢,脚上的拖鞋恰巧飞出去落在对面饭馆门前的泔水桶里,几个女人顿时哈哈大笑,两条狗竟也远远的盯着看。
阿二骑着自行车摁着车铃穿过人群停在前面的树下,只是因为坐在下凳子上看别人下棋的刘老汉伸手挡住了他。刘老汉问他考的怎么样,阿二坐在车上双手不断捏着车柄,一副不在乎的样子回答着就那样了。这时树下围着看棋的好几个街坊也围了过来,一个三十左右的男子,右胳膊上纹着一条蛇,头发梳理的黑亮,嘴里的一口烟还没有吐完插口道,阿二有那么个老爹,还有什么好愁的。再说了现如今上大学有什么用。刘老汉呼的一下子站起来,可能是起的猛了,身子都开始不稳了,嘴张了半天后,终于骂道少放你的狗臭屁,什么叫做上学没有用了,当时你老爸如果不是上了几年的学,现在怎么能够吃上皇粮,你小子上大学的时候不好好上,毕业了不好好找工作,整天游手好闲,你早就被水泥我铁锹把去了。周围的几个老人赶紧过来劝刘老汉不要生气了,纹蛇男子脸一红灰溜溜的上楼去了。骑车的阿二冲众老人一笑,脸也红了,挤出了人群。
这时只听旁边下棋的老汉嘴里叫道“将”。
三七年出生的刘老汉,放过羊,推过磨,当过瓦匠,也当过兵,就是没有上过学。当时不是因为他不想上学,而是家庭条件不允许,后来条件好了,他要照顾家庭了,再后来他就老了。刘老汉辛苦了一辈子,耋耄之年,身子骨却是格外的硬朗。平日里遇见看不惯的事总会骂上几句,有时碰上那些和他对着干的人气的眼睛睁的大大的,嘴长上半天说不出一句话,这时对方也就识趣离开。他和阿二家是邻居,门对门,平时阿二的父母也很尊重他,有一次他见阿二染了黄发,就在阿二的父母面前说了好几次,最后阿二虽然心里恨恨的,但还是乖乖的把头发染了回来。阿二是个很聪明的孩子,但就是不爱学习,平时上课揣着手机上网打游戏,放学后泡在网吧打游戏上网,阿二的父母拿他没有办法,只有哄着他上完高三考完试再说。有一次刘老汉问阿二想干什么,阿二很干脆的回答他想开网吧。刘老汉嘴又是张了张,阿二头一转就跑了。纹蛇男子推着一辆电动车出来绕开了人群,消失在尽头,刘老汉瞪着那远去的背影骂道不争气的娃娃。纹身男子的爸小时候家里很穷,刘老汉给买学习用具,交过好几次学费,他爸不负众望考上了学,在政府单位工作,一直把刘老汉当亲爸一样照顾,所以纹身男子刚才不敢顶撞刘老汉,因为他知道自己没有理。纹身男有负众望,自己不努力,上了一个不起眼的大学后,又不好好找份工作,怕苦怕累,之后见上学的孩子就说上学无用。
夜幕渐渐落下,最后的一抹夕阳也没有了,树下的街坊们慢悠悠的收拾凳子棋具回家,理发店的那个黄发胖女人捞出那只拖鞋来,蹲在门口不断用水冲洗着。
公交车也空了,公交车司机将“高考学生免费乘车”的牌子反扣后,加了一脚油,在绿灯最后一秒,开过了十字。
是呀,犹记那年阿阳城,细雨沙沙众纷行。
阿阳城是个不大的县城,一条马路由东向西,穿梭而过,再有几条小巷错综复杂的展开。在当天这样的时节,路上实行了交通管制,学校附近车辆禁止通行,鸣笛打喇叭更是被戗决,没有人会去挑战它,因为彼此心照不宣。
车到车在下门口很远的地方就停了下来,一路走去,好多学生,好多家长,有不认识的,扫上两眼,有认识的,打个招呼,彼此鼓励一番。
时间就到,大家就这样进了各自的考场。校门口,无数家长朋友等候着,雨下的不大,校门口空间小,撑伞的人不多,雨珠滑落脸颊,他们用手摸摸,汗珠掺和着雨珠滑下脸颊,他们也摸摸。出了考场,班主任和学校的副校长在门口站着问考的怎么样,我照实说了一句好麻(方言:差劲的意思),班主任笑着说没有关系下午考好些。
再往前走些,突然间在人群中看到姐姐和四叔他们,当时我却是楞了一下,问他们为什么在这。四叔说没有什么,他们过来看看我考试。现在我忘记了自己当时的感受,只是说他们太忙了不需要过来。这完全是我没有预料到的,后来这些年,我才知道每年的高考若是有自己的亲戚或孩子,大家都会去在校门口看看,不为什么,或许是一个家庭甚至一个家族共同的期盼而已。
下午考试的时候,装在兜里看时间的手机突然有人打电话进来了,音乐铃声响了起来,我我顿时低下头慌乱的压着手机,我忘记了在这样紧张的时刻有没有同学抬起头看完,我只记着监考老师脸色发白,低声让我关机好好答题。交完试卷出门的时候,我看着讲桌下面放着的屏蔽仪,心里想着它是不是坏了。
副校长和班主任依旧在院子里站着,我还是回答了那两个字,两人笑笑没有说什么。校门口的姐姐们已经回去了,我和几个同学走在一起,大家都沉默了很多,不再胡言乱语,因为往往这个时候言多必失,不经意间会影响别人。
第二天的考试如期进行,没有因为谁考得不好而延期,到了下午考试的时候,我竟然打盹睡着了,睡了多长时间我忘了,只是在迷糊之际听到监考老师不断地咂嘴叹气。考试终于结束了,到了院子里我还没有说话,副校长替我说了那两个字,我笑了笑,跟在人群后面,走出了校门。
试后的心情是可想而至的,考了什么样子,我是心知肚明,只是没有说给其他人,因为这样可以暂时少去好多不必要的麻烦。在路上碰到两个同学,两人的感觉和我是一样的,大家说了补习。只是后来,三人中只有一个补习了,我俩背叛了这个约定,再后来说起来我俩就没有理了。
估分填志愿,在其后的几天内大家一直在班主任的房子内进进出出。我做好了打算复习的准备,把这些都已经忘记了。那时家里还喂养着两头牛,下午牛在山上吃草,我则躺在草上,感觉软软的,双眼看着蓝蓝的天空和白白的云,鼻子痒痒的,忽然间连续打了几个喷嚏。吃草的牛抬起头看看我,是不是想着我病了。
手机这个时候想了,是个陌生号码,在接和不接间迟疑,最后还是接了。里面说话的声音却是很熟悉,我还没有说什么,班主任就劈头盖脸的臭骂了我一顿,临摹狠狠的说了一句让我去学校找他。
班主任房子里好多同学,大家都在估分,有木瓜脸,也有喜洋洋脸。大家几天不见,彼此寒暄两句,班主任眼睛瞪得大大的骂我是不是要死在家里,我赶紧赔笑说家里太忙了。到我估分的时候,我知道自己答题的情况,答对的题当然说答对了,有些简单的题明明是答错了那会也厚颜无耻的说答对了。在各种目光中,我终究还是对自己的考试结果给了一个大致结果,班主任摇了摇头,而我也摇了摇头。后来成绩出来了,我记得很清楚,误差是一份。
学生们年少气盛,考试结束了,有仇的报仇,有冤的报怨,好多人考虑到马上要离开这个小城镇,谁也不怕谁了,那些离学校远长期住校的同学,这会找到以前欺负他们的几个同学,美美的干了一仗。在那个还讲江湖道义的时代,架打就打了,气出就出了,有本事的话双方在约占一场。多年以后,大家才明白当初砖块棍棒相加后,留给自己的是一个个好不了的伤疤,留给家庭的是一份份担心,留给小镇的是一件件传言。时间冲淡了一切,青山依旧,冤仇折戟,两个当年拳脚相加的同学,都已结婚成家,屁股后面的孩子叫爸爸,怀里的娃娃叫妈妈,两人一笑泯恩仇,一个开了修理部,一个买了蔬菜瓜果,是不是换个零钱,时不时喝场小酒。
高中毕业后,镇上的高中撤了。
辗转七年,很少回到那个小镇,好多人没有见过了,甚至好多人名字都记不起来了。
2016年06月08日01时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