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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阿奶

怀念阿奶

今年7月17日,我的阿奶李秀英老人走完人生最后一程,和我们永远地分别了。

一个星期前,妹妹打来电话,说夜里梦见阿奶呼唤她的名字,天一亮,妹妹就敲开阿奶家的门,阿奶还能认出她,第二天,阿奶已经意识模糊,滴水不进。

放下电话,我顾不上天色已晚,连忙开车夜行500多公里,从博乐往乌鲁木齐赶。第二天,在曾经养育我们的十二师三坪农场,见到了阿奶阿奶,是我们自幼对奶奶的尊称。此时,阿奶已气若游丝,一层透明的皮肤包裹着枯柴般的骨头,手脚浮肿,前身、后背个别部位已溃烂。此时,来探望的人,无论带给阿奶再多、再好的物品,都已显得苍白无力。我意识到,这可能是和阿奶最后一面了。

阿奶生于1915年1月17日。那是一个华夏大地内忧外患、民不聊生的时代。辛亥革命推翻统治中国两千年的封建制度不久,封建礼教的残余还没有肃清,帝国主义又在疯狂侵略中国。回看历史上的大事,阿奶出生第二天,恰逢日本公使向袁世凯递交了“二十一条”,条约的签订,进一步把中国拖入丧权辱国的深重历史灾难的泥潭中而不能自拔,使得国运日趋沉沦。

100年来,阿奶从旧社会走到新社会,经历岁月沧桑,历史的年轮在阿奶身上刻下深深的印记。阿奶出生在河南省扶沟县曹里乡一个偏僻的村庄,幼年、少年、青年及至成年,经历的战乱、动荡,遭受的天灾、人祸,是我们今天难以想像的。1938年黄河大决口,1942年河南大饥荒,数千万人尸横遍野,多少家庭十室九空。

同样难以想像的还有裹脚。这个陋俗在中国盛行一千多年,阿奶与同时代的人没能幸免。


阿奶那双经过缠裹的脚,只有四五岁小孩脚的大小。每当看到幼儿园里的小朋友,沐浴在阳光下,在操场上欢蹦乱跳时,我就想起了阿奶阿奶在这个年龄,脚上正在缠着一层层粗纱布,在“三寸金莲”畸形的折磨中,不知夜里哭醒过多少次。

裹脚,有深刻的历史原因和文化背景,很大程度上是封建礼教对妇女身心最直接的一种“束缚”。有篇报道讲,2006年在温州,还有最后一批裹脚老人生活在我们身边。她们在经历了一个多世纪的风雨后,带着那个时代的烙印走进21世纪。其中,年龄最大的一位106岁。据统计,当时90岁以上的的妇女,一般都裹过脚。八十多岁的的妇女有一部分还裹脚,七十岁以上的就几乎没有裹脚的了。那时,阿奶还不孤单,还有这样一群和自己一样的人。如今时间又过去快十年了,在我们生活的地球上,像阿奶这样的“小脚老太”还能有几人呢。本世纪初,担心这部“活历史”因这些老人相继离世而消失,海内外不少华人还特地举办了形式多样的专题影展。

阿奶走了。也可能是本世纪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位裹脚老人。如果是,那是否意味着中国妇女在人类历史长河中这段特殊的历史宣告结束。今后,我们再想了解这段 “苦难史”,恐怕只能借助文字、图片等史料了。作为后人,我们不知是高兴、庆幸还是悲伤。我们没有在阿奶走前,拍下一张裹脚的照片,不忍心去展示这段不幸和屈辱。历史往往会重复,但愿奶奶的离世,为我们民族那段不光彩的历史,彻底划上句号,但愿我们世世代代的女性同胞将不再重复这段历史。

阿奶,我们很想念您。您走后不久,我和弟弟、妹妹该上班了,可我们还是禁不住、习惯性地在临走前去看您,怕您孤单。轻轻推开虚掩的门,只有一张陪您走到生命尽头的床,孤灵灵地静立在那里。平日里给您买的衣服,许多您都没舍得穿。

您一生勤劳、俭朴、乐观。您是我们远在千里万里,牵挂和惦念的人。您虽不是我们的亲奶奶,但胜似亲奶奶。亲奶奶长期在老家生活,在我们还未长大时便去世了。是您让我们在年幼时就体会到了奶奶的涵义,奶奶的慈祥、乐观、坚韧。小时候,父母在大田起早贪黑地劳动,我们兄弟姊妹唯一能去的地方就是六队您家了。那个低矮的破土屋里,堆着四处捡来的瓶瓶罐罐,是我们儿时搜寻、制作玩具的快乐天堂。土屋里,有包谷面的纯香,咸菜的清香。小屋,充满温馨,曾是所有来疆的亲戚、老乡落脚、投靠的家。这个不大的家,敞开温暖的怀抱接纳着三年自然灾害期间投亲的二叔、三叔,让这些侄子辈感受到什么是血浓于水的骨肉亲情。三叔后来考上学,被走后门的顶掉时,您什么话也没说,依然每天早早起来,炸油饼给三叔带到学校吃。

您让我们体会到什么是善良,什么是无私。1988年,我在河南吉鸿昌中学读书。有时吃不饱,眼冒金星,还要到亲戚家驼小麦到学校兑换粮票,有一天竟然收到您和阿爷寄来的80元钱。您宁可自己吃不上饭,也省吃俭用,支持我们读书。您说,人穷志不穷,穷人家的孩子,一定要能吃苦,多争气。

有些事,过去几十年,仍然难忘。小时候,我很调皮,一次,不小心弄倒了爬犁,碰伤您的头,鲜血直流,慌得三叔带上我,赶着毛驴车送您到临近的生产队找赤脚医生包扎,而您没有责备我一句。我至今悔恨。

在我五六岁时,家搬到另一个生产队,您来看我们,背包里放着一些水果糖。那时能吃上一颗水果糖,简直是天大的惊喜。洗得褪色的粗布包挂在高高的墙上,包里的糖是等我们几个小家伙聚齐时再取下来发的。不料,您发糖时,不够了,是哪个馋猫干的?我很快承认,说自己的那份已吃过了。您问我怎么够到的,还问我磕着没有。您其实不知道,这都是跟您学的。我和弟弟妹妹小时候在您家住时,您和阿爷养活一大家子人,常常饥一顿、饱一顿,有时有吃不完的包谷馍、高粱饼就放到篮子里,挂在房梁上凉干,积攒起来,遇到哪一天揭不开锅时,再取下来吃。我们肚子饿时,您就般来凳子,小心翼翼地踩上去,手里举着烧火用的炉钩子,掂起小脚,用力往一钩,篮子就够着了。

阿奶,您曾是我们心灵的庇护者。父亲脾气暴躁,常打骂母亲。母亲20岁来疆,在贫瘠的土地上干着沉重的体力活儿,生养了我们六个子女,生活的重担压弯了母亲的腿和腰。在我们还年幼时,母亲没有空闲,也没有机会,更没有条件回老家探望双亲。快二十年了,母亲只回过一次老家,那还是送我和弟弟回去上学时,和姥姥、姥爷团聚过。姥姥、姥爷想母亲,眼睛都快哭瞎了。去世时,也未能再见上一面母亲。为了把我们兄妹拉扯大,母亲含辛茹苦,任劳任怨,不知要承受多少不幸与摧残,我真担心哪一天,再也见不到母亲了。一年过春节,母亲背着我,踩着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到您家。见了您,说着说着,大颗泪珠伴着压抑在心底的委屈、心酸,滚滚而下。您陪母亲一边落泪,一边说,好死不如赖活着。这句话,给了母亲很大安慰。如果我们是母亲的精神支柱,阿奶您就是母亲的精神港湾。

您一生吃了很多苦,却不觉得,常说:“新疆是个好地方,人有手有脚,能干活,能养活自己”。您99岁时,连队有人问您幸福吗,您爽快地一连说了几个幸福、幸福,咋不幸福呢,现在赶上了好时候。您的笑容,满是知足,感染了在场的每一个人。对幸福的理解,您比我们要深得多。您和阿爷来疆时举目无亲,无依无靠,在毛之地,开沟、翻地、挑水、播种……用双手、用汗水和命运作斗争。您一生养育了三个女儿:大姑、二姑、三姑。大姑39岁时不幸因心脏病去世。您白发送黑发,肝肠寸断。农场初建时,阿爷和父亲在基建队盖房子,当大工。一次,吊桶从高空坠落,砸破阿爷的头,血流如柱,交通不便,您一双小脚,只能在灶台边忙前忙后,偷偷抹泪。文革时,生产队的喇叭里常念到阿爷的名字,听到名字,就要被批斗, 双肩要扛着人力车轮站很长时间,您在惊恐中度过一分一秒。

您和阿爷硬朗地活在这个世界上,从不向困难屈服,像戈壁滩上的一棵小草,把根深深扎下,顽强地生长。饥荒年代,为活下来,您和阿爷乞讨度日。为糊口,您和阿爷捡垃圾,拾破烂,养鸡喂猪放羊。八九十岁时,还在点火做饭,下地锄草。2000年,您和阿爷已八九十高龄,还住在三十多年前的破土屋里,没有一分工资收入,俩人相依为命。生活再难,都不愿在人前开口。那时,二姑、三姑都种地,收成不好,日子过得紧紧巴巴。虽然平日里我们常来看您,但这些杯水车薪并不能改变什么。您二老一生节俭惯了。昏暗的土屋内,掉着一盏15瓦的灯泡,常常不亮,既是舍不得用,又是用不起。有时摸黑摔倒,手、脸青肿。有时冬天,买不起煤,冻得瑟瑟发斗。连队为您申请了低保,就在低保快批下来时,阿爷撇下您,先走了。

自从阿爷去世后,您就一直跟着三姑、姑夫一家生活。2014年国庆节前,您和三姑一家住进了保障房。然而,不幸的是,这时我们才意外地发现您身上长了拳头般大小的包。脓疮每天吞噬、消耗着您的气血。医生说,这是一种良性瘤,跟长期在农村生活,卫生条件不好有关。临终前几天,医生还给您量了血压、脉博,一切正常。在人生的最后几个月里,尽管您已身体不支,走不成路,但终究看到了、体验到了以前曾在广播上听说过的“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生活,还在这里迎来了百岁寿诞。

您一生最爱吃的、吃的最多的就是喝老家的面糊糊,新疆的拉条子。您和阿爷一样最爱听的是家乡戏,豫剧、曲剧、越调。您记忆中一生去过的大地方,就是西安。这是您和阿爷离开家乡初到新疆时,一步一步推着独轮车,路过的地方。因为晕车,您一直和汽车、火车这些现代化的交通工具无缘,稍远的地方都去不了。就是离农场二三十公里的乌鲁木齐市,您去的次数也屈指可数。1959年兵团建“百花村”饭店时,您曾路过。一次带您去乌鲁木齐看三叉神经痛时,您看到连队以外的世界是那么精采,感叹乌鲁木齐的变化可真大。半个世纪后,再次到“百花村”时,您竟然一点也找不回当年的影子。当您听说,人可以坐飞机在天上飞,几个小时就可以从新疆到河南、到北京,您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每当看到有飞机从屋顶上空飞过,您都要手搭凉棚,仰望半天,直到看不见了。2004年5月的一天,阿塞拜疆一架货运包机在连队附近不幸坠毁,您已89岁高龄,天天拄着拐杖去现场看。

您来新疆后就再也没有回过故乡。故乡是您魂牵梦绕的地方,新疆是您流过血泪汗水的地方。您常说河南是老家,兵团是新家,老家没什么人了,也回不去了,亲人都在新家,就在新家扎根了。和阿爷一样,您没有落叶归根,而是将自己的骨灰留在脚下这片土地。

在告别的那一天,殡仪馆里,连队里的左邻右舍和乡亲来了120多位,大家排着队,向您致敬,送您最后一程。连队的同志在悼词中说:“李秀英老人一辈子没有离开过土地,没有离开过农村,她的一生始终和中国千千万万普通的百姓一样,勤劳、朴实,善良,正是这些勤劳、朴实、善良的人,推动历史的车轮不断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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