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以“反特”为题材的电影最受观众欢迎。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其中往往有女特务。
这种女特务虽然是“反面人物”,虽然导演和演员极力要表现出她们心灵的凶残和肮脏,但广大观众仍然深深地被她们所吸引。当年的观众中,至今还有一些人对这类女特务记忆犹新。
“红色文艺”大行其道的时代,正是“红色价值”主宰整个社会生活的时代。在现实生活中,女性普遍男性化,在发型、服饰上,将“女性味”减少到最小限度,在言行举止上也最大限度地与男性认同。女性身上的任何一点“女性味”,都被视作是“小资产阶级情调”,都被看成是“思想意识”有问题的表现;都意味着政治上的不可靠、不过硬;都会招致领导的批评、群众的非议;一旦来了政治运动,还会成为批斗的对象;在文艺作品里,“正面”的女性形象也没有丝毫“女性味”。电影中出现的女特务就成了“女性味”最合法的载体。
既然“女性味”意味着腐朽、堕落甚至邪恶,那当然就要在女特务身上充分体现。同时,女特务要以色相引诱“我方”人员,就要有浓郁的“女性味”不可,仿佛人世间所有的“女性味”都集中到女特务身上。这样一来,女特务就成了关于女性知识的启蒙老师。那个时代的年轻人,从女特务的头上,懂得了什么叫“烫发”;从女特务的唇上,懂得了什么叫“口红”;从女特务的眉上,懂得了什么叫“画眉”;从女特务的脸上,懂得了什么叫“涂脂抹粉”;从女特务的衣着上,懂得了什么叫“旗袍”、什么叫“胸针”、什么叫“高跟鞋”……
这样一来,那个时代的年轻人,从女特务的一起一坐、一顾一盼、一颦一笑、一嗔一喜中,懂得了什么叫“仪态万方”、“闭月羞花”、“倾城倾国”、“国色天香”……这样一来,那个时代的年轻人,是从电影中的女特务身上,体会到女性的魅力,并体验到什么叫“神魂颠倒”、什么叫“如痴如醉”、什么叫“心旌摇荡”……这样一来,那个时代的小伙子,竟然是对着银幕上的女特务情窦初开。
“红色电影”还往往要让女特务以色相引诱“我方”人员,甚至在不知不觉间对“我方”人员动起真情,落入情网而难以自拔。无论是假戏真做,还是真情流露,女特务在与“我方”人员的交往中,都会把两性之间纯粹私情的一面充分表现。这样一来,那个时代的青年人,是从电影上的女特务那里,懂得了“儿女情长”、“暗送秋波”、“卿卿我我”、“花前月下”、“海誓山盟”。这样一来,那个时代电影中的女特务,竟鬼使神差地成了爱情和人性的启蒙者。
在电影《永不消逝的电波》中,扮演女特务柳尼娜的演员陆丽珠,“文革”中惨遭批斗,原因就在于她把女特务这一角色演得太好。一个演员,因为戏演得太好而受迫害,当然是奇闻。然而,却并非不可理喻。
“红色电影”中之所以需要女特务出现,本意只是为宣传和强化“红色价值”,然而,女特务们却在客观上鼓励、导引和启发了“红色价值”所极力要压制、掩盖和隐藏的东西。当“红色价值”的捍卫者意识到这一点时,当然要把怨恨发泄到扮演女特务的演员身上。
“红色电影”的编导们,本意是要让女特务的各种表现引起观众的厌恶、仇恨,没想到却事与愿违,女特务竟成了观众最喜爱的人物。不得不说,这是“红色价值”的失败,是人性的胜利。(《随笔》2008年第5期王彬彬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