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在政治环境稳定、国际能源价格走高的背景下，俄罗斯经济总体保持着持续发展的势头，同时也处于社会转型深化的过程之中。处于转型期的俄罗斯社会发展状况如何？有哪些突出的社会问题？普京总统3.0版政府的社会政策有何变化？社会学研究如何真切描述社会图景，帮助政府制定合理有效的解决之道？如何开展国际研究并相互借鉴？就上述问题，本报记者向俄罗斯科学院社会学研究所所长、俄罗斯科学院院士米哈伊尔·戈尔什科夫进行了求证。
《中国社会科学报》：您对转型以来俄罗斯的社会发展及其突出问题怎样看？
戈尔什科夫：首先，社会发展不公、贫富差距扩大是近20年来俄罗斯社会发展的突出特征。在近20年的急剧转型过程中，少部分人财富暴涨，成为寡头或新富，而多数俄罗斯人，特别是退休阶层以及适应社会发展与再就业能力低下的群体并未获得相应的财富。俄罗斯基尼系数从1992年的0.16上升到2011年的0.43左右，10%最高收入与10%最低收入人群的收入差距从90年代初的2.8倍上升到2011年的16倍，实际差距还应大于这个官方正式数值。有观点称，俄罗斯10%最高收入与10%最低收入人群的实际收入差异系数应在25—30倍。
除了阶层分化加剧之外，俄罗斯居民住房保障与医疗服务水平低、城乡差距扩大、贫困、人口生育率下降、失业特别是大学生就业难、民主诉求得不到充分体现等，也是现阶段俄罗斯社会发展中的严重问题，是对社会稳定发展形成威胁的不稳定因素。按照俄罗斯劳动法规定，最低工资标准不应低于最低生活标准，不应超出公职人员的社会性开支增长。但在2012年第一季度还有约2000万人的收入低于同期最低生活标准（约为7000卢布，合235美元）。
戈尔什科夫：收入差距扩大及其他社会问题必然对社会和谐造成威胁并引发舆情反弹。俄罗斯转型20年来，社会价值观已然发生了巨大变化，社会价值取向更加物质化、多元化，社会思潮活跃化，居民维权意识敏感化、自觉化，对社会现状不满有所扩大，抗议活动也更频繁。从最近两次总统大选投票情况看，这次普京获得的选民支持率比2004年的支持率低了大约10个百分点，更为严重的是，选前在全国很多城市还爆发了规模空前的反普京集会、游行。这在一定程度上显示了俄罗斯民众对过去十年俄罗斯的社会发展状况及政府社会政策的满意度在下降。网络时代，居民利益诉求表达渠道更加多元化，网络抗议更为普遍。民意是社会政策与社会发展的一面镜子，社会政策与社会发展出了问题，民意就会有反映。
《中国社会科学报》：您认为俄罗斯社会发展中问题的基本原因何在？
戈尔什科夫：俄罗斯社会矛盾严重及社会反弹加大的原因是多方面的。首先是社会问题本身复杂多样而且多变，解决难度大。一方面，随着居民收入的提高、居民出国旅行机会的增多、公民意识及追求幸福感的提高，加上网络的普及和信息的快速传播，居民对收入、住房、教育、社保、环境和公共服务水平等的要求更高，居民对社会公平度、社会治理参与话语权等的要求也相应提高；而要求与现实之间总会有差距。当居民的物质与精神文化要求得不到满足的时候，其不满往往通过各种形式表现出来。即便是在物质财富水平达到了很高程度的美国，也时常发生示威等活动，2011年“占领华尔街运动”就是一例。其次，政府社会政策不到位、管理效率低下等也与社会问题有很大关系。社会政策从反映民意、制定出台到落实到位诸多环节并非完美无缺，既存在政府政策不完善的问题，也存在落实过程中执行不力的问题。再次，居民不满还在一定程度上与政府治理不佳、行政寻租腐败较为严重有关。
《中国社会科学报》：近年来，俄罗斯政府采取了哪些社会政策促进居民福利上升和社会公平和谐发展？
戈尔什科夫：2000年以来俄罗斯政府对社会发展倾注了很大精力。首先是大力提高居民尤其是中低收入人群的收入，出台了最低收入政策，并以超过通货膨胀的速度不断调高。几乎每年都提高退休金标准，提高军人、教师、预算部门工作人员工资。最近的调整是从2013年1月起将最低工资标准从2011年6月1日的4611卢布提高到5205卢布（合1050元人民币）。至此，俄罗斯最低工资从2000年开始增长了近30倍。即使在金融危机最严重的时期，俄民众实际收入也略有上涨。收入较快增长使俄罗斯贫困人口比例从2000年的29%下降至2012年的约10%，这都得感谢普京。世界银行曾指出，2000年普京执政后俄罗斯居民的收入增长超过了GDP增长和通货膨胀，居民福利改善是实实在在的。为改善医疗条件，政府扩大和改善社会医疗机构服务基础设施，建设了一批高科技医疗中心。政府同时提高失业人员的最高补助额，印制就业指导宣传册，进行免费职业培训，努力控制失业规模。为了鼓励生育，俄罗斯政府制定了以增加人口数量为目标的政策和相关法律，大大增加了生育父母的假期和财政补贴。
随着俄罗斯大学毕业生的增多，其就业也面临着越来越大的挑战。为了帮助这些年轻人顺利找到工作，俄罗斯劳动部和教育科技部联合制定了促进大学毕业生就业与帮助适应劳动力市场工作纲要。地方政府建立了劳动力安置机构，鼓励企业与大学建立青年实践机制，合作选拔人才。政府还特别重视青年夫妇的廉租房保障问题。
《中国社会科学报》：您认为普京3.0版政府的社会政策有哪些新取向？
戈尔什科夫：普京2012年3月赢得总统选举后大力推进经济社会改革和稳定发展，将维护社会稳定、改善社会福利作为首要任务。为此，普京推进政治改革、强化打击腐败、遏制收入差距扩大、促进社会稳定繁荣。
第一，大力提高居民收入水平，改善社会保险和福利保障。普京早就提出“强国富民”、“让所有人都过上应有的生活”的口号，表示政府应当时刻以国民利益为主导。在2012年5月7日的总统就职演讲中，普京再次强调，让人民生活得更好，才能使大国发展之路走得更顺。因此，不断提高医疗、教育、科技、军人和退休人员的工资水平是新政府改善民生的首要取向。
第二，遏制收入差距扩大，大力打击寻租腐败，控制垄断行业收入等。普京继续对腐败保持高压态势，并发起大规模反腐行动。他还积极推动相关立法，从源头上遏制腐败；进一步推进高级官员财产公示制度，并带头公示。2013年5月，普京总统正式签署了禁止国会议员、高官和国企高管及其配偶与未成年子女持有境外银行账户、外企股票等资产，禁止官员及其子女经商及拥有国外账户的法律。
《中国社会科学报》：能否请您谈谈社会学研究的职能、作用与研究创新？
戈尔什科夫：社会学是一门利用经验考察与批判分析来研究人类社会结构与活动的学科，其研究对象范围非常广泛，从个人日常互动到整体社会及全球化社会趋势等均是其关注内容。哲学、历史学、经济学等知识对于社会科学繁荣以及社会发展都很重要，但社会学能够反映真实、具体、客观的社会动态和民意，因而，社会学是距离政策制定最近的领域。快速变化的现代社会的繁荣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有效的社会管理，而缺乏对社会现实状况的知识以及全方位的思考是无法想象的。因此，现代社会对关注社会现实的社会学分析方法和思维模式的需求不断增加。要治理好国家、实现社会和谐繁荣，就必须关注本国的社会思潮，必须考虑全社会的整体诉求，多数人关心的问题正是执政者应该重视的。
关注、研究社会问题与思潮是社会学家的职责所在，也是丰富和发展社会学理论并为政府改善社会体制与政策建言献策的需要。社会学研究有很多方法，理论分析、统计调查、民意测验、比较分析等等。随着社会问题的日益复杂化，研究方法也需要不断创新、深化。
正如前面提到的，社会学距离政策制定最近，并能对其他学科特别是经济学观察的对象和结果的社会反映进行检测。通过社会学研究发挥其“实验功能”，可以为国家正确的社会发展政策的制定献计献策。事实上很多社会学研究成果也成为了各个时期俄罗斯政府社会政策的重要参考。
戈尔什科夫：俄罗斯社会学研究经历了极为曲折的过程。在十月革命之后的1920年代曾经有过一段繁荣期。在那一年代，农庄、国营农场和城市阶层等新鲜事物的出现和发展，使社会阶层、居民健康、民众意见及居民收入状况等社会问题需要给予科学的解答。当时新生事物层出不穷，社会思想活跃，开始出现社会学研究萌芽，但到30年代肃反扩大化，政府加强民意与各种思潮的监控，社会学研究存在与发展的土壤消融了。
1950年代初，斯大林逝世后，社会思潮空前活跃，社会学研究重新得到动力，这个时期成立的社会学研究所开启了俄罗斯社会学研究的新阶段。最近20年，俄罗斯社会学受到广泛重视。2005年6月，俄罗斯将俄罗斯科学院社会学研究所、综合社会研究所与比较社会学研究所三个研究所整合成一个新的俄罗斯科学院社会学研究所。新的社会学研究所十分注重与其他学科的融合，设立了社会结构和分层研究中心，民族间关系比较分析研究中心，社会教育、科学和文化研究中心，宗教与当代社会研究中心等多个研究中心。目前全所有职工近400人。社会进步、社会民主化进程以及日益复杂多样化的社会为社会学研究提供了沃土，而政府和社会对社会学研究支持力度的加大也为其提供了助推力。可以说，目前是俄罗斯社会学研究前所未有的发展机遇期。
《中国社会科学报》：作为俄罗斯资深社会学家，您觉得应该如何通过社会学研究，推进社会和谐与繁荣？
戈尔什科夫：社会学家既是社会的一分子，又是社会问题思考者、社会发展规律观察者、社会政策建议者与评估者，对于社会的发展与繁荣肩负着不可推卸的责任。那么，社会学家如何合格地履行自身的职责？我认为，第一，应该本着时代使命感、责任感，更加敏锐、客观和科学地观察社会现象、社会问题，准确把握社会发展脉搏，总结新时代社会发展新规律，这是社会学家职责与使命的出发点。第二，社会学家应该更好地吸收经济学、管理学、统计学、哲学、心理学、网络信息等多学科的最新成果，改善并创新社会调查、实验、个案研究及间接研究等通行的社会学研究方法，提高社会学研究效率。第三，社会学家应该更好地将研究成果与社会政策的制定、实施、评估结合起来，为改善社会政策、调和社会矛盾、促进社会和谐稳定发展和繁荣作出更大贡献。
4.社会发展相似性拓宽合作空间
《中国社会科学报》：请您介绍一下俄罗斯社会学研究如何看待国际合作。
戈尔什科夫：与国际同行交流对于拓宽社会学者视野、改善思考方法以及更好地从国际比较视角看待本国社会问题不可或缺。我所一贯重视国际交流。近年俄罗斯科学院社会学所开展了一系列国际合作项目，如我本人就主持了“俄罗斯人眼中的欧洲和德国”、“居民与专家如何评价俄罗斯对外政策”、“转型期的俄罗斯社会特性”等国际合作研究项目。
《中国社会科学报》：俄罗斯社会学界与中国同行有何合作研究及成果？
戈尔什科夫：同为新兴经济体，俄中两国的社会发展与变革具有一定的阶段相似性，因而，两国的社会学研究具有接近或相似的基础，与中国同行开展交流对于俄罗斯社会学者拓宽视野、深化自身研究意义重大。我们认为，中国社会发展异常活跃，社会学研究也处于繁荣期，中国同行的研究成果卓著。与中国同行开展学术交流合作，对于俄罗斯社会学者大有裨益。
近年来，我所与中国社会科学院社会学研究所、上海社会科学院社会学研究所等陆续建立了稳固的学术互访交流机制并启动了科研项目合作，取得了丰硕成果。如我所与上海社科院合作研究大城市青年价值观取向问题，项目研究的基本结果显示，类似于圣彼得堡与上海这样的俄中大城市，其青年价值观大致相似。选取大城市青年价值观变化趋势作为合作研究对象的原因是：俄中社会学同仁均认为，青年关系到社会再生产和社会价值观变化问题，研究年轻人并不仅是研究他们本身的问题，而且是社会问题，不仅是当今的问题，还是未来的问题。现在俄罗斯年轻人价值观取向分两种情况，一种是继承、保存了上一辈的价值观、追求和文化传统，另外一种则趋向于西方式的价值取向模式。这点与中国青年很相似。
俄罗斯科学院社会学所还与中国社会科学院社会学研究所等开展“改革条件下的中产阶级变化——中俄比较研究”项目，由中俄及印度、巴西学者共同编写出版了《金砖国家社会分层：变迁与比较》（中文版由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1年10月出版），举办了“金砖国家社会结构比较研究”国际研讨会等。我坚信我们与中国同仁的交流、合作将继续深入下去，并取得更多喜人的成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