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l laberinto de la soledad》 (孤独的迷宫) 奥克塔维奥·帕斯 著
奥克塔维奥·帕斯在中国通常被视为诗人、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其关于墨西哥国民性的名作《孤独的迷宫》则被淡忘。本文择要介绍这部优美而雄辩的西语经典。
四年前我在墨西哥时,曾读到某家报纸的一期特辑,是一次非常有趣的活动:让世界各国的小朋友把他们想象中的墨西哥用彩笔画出来。在孩子们各色各样的作品中,有几个元素是重复最多的:仙人掌、大草帽和金字塔。我想大多数中国人对墨西哥的印象也无外乎此。这些被原型化了的符号在一定程度上映射着外人对墨西哥的视觉感知:仙人掌是孤独耸立在沙漠中、用厚皮尖刺拒绝亲密接触的植物;硕大的草帽及其阴影遮蔽了戴帽者的面孔;而金字塔大概是最为高深莫测的人类建筑。墨西哥似乎总是笼罩着一层神秘的面纱,在美洲各国人中间,墨西哥人似乎更为内向,更倾向于寡言少语,冷淡得似乎还有点酷酷的感觉。果真如此吗?
对一个民族笼统的、定型化的印象,往往是由无知造成的。要真正了解一个国家和这个国家的人,最好是实地感受、亲身体验。假使我们承认存在“民族性格”这个东西,我们也不应把它当成是某种先验的力量——归根结底,墨西哥人展现出来的整体性格轮廓是所有墨西哥人所有表现和行动的结果。要真正了解墨西哥人何以如此,还得追溯往昔,在他们的历史和神话中寻找可能的答案。在这方面,墨西哥现代作家展示出特别的热情,尤以两位有丰富海外经历的作家为甚:卡洛斯·富恩特斯和奥克塔维奥·帕斯。前者已有不少小说和散文作品译介为中文,后者在中国则更多被介绍成一个大诗人、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其关于墨西哥国民性的名作《孤独的迷宫》则似乎一直被淡忘。事实上,在墨西哥人看来,对于任何一个想了解墨西哥民族群体心理的外国人来说,不管他能在多大程度上读懂,自1950年初版以来就不断重印的《孤独的迷宫》是必读的经典。这部著作也因文字的优美和雄辩,成为载入西语文学史的散文名作。
今年是奥克塔维奥·帕斯诞辰100周年,我在网上看到由墨西哥官方展示出的帕斯作品中译本,数量并不算多,出版年代也大多比较久远了。想想我在墨西哥的图书馆里看到的西文版帕斯全集,阵容之浩大,这位大师在中国的译介想必还有很多工作可做。
许多人都有这样的体会:远离了祖国,反而更清晰、更透彻地了解了祖国。《孤独的迷宫》对墨西哥人深层心理的探究,便是从作者在美国求学生活的个人经验开始的。他把目光对准了一个独特的群体:在美国南方城市的街头游荡的墨西哥裔年轻人。他们身上具有一种被帕斯称为“墨西哥性”的东西,使他们始终与美式生活方式格格不入,使他们能被来自本土的同胞一眼就认出来:“在我看来,将他们与其他居民区分开的,是他们的那种飘忽不定、躁动不安的气质。具有这种气质的人喜欢伪装,总是害怕别人的目光,生怕被别人看一眼就好像被剥光了衣服,一丝不挂。”
作者继而将墨西哥人与美国人作了有趣的比较:美国人爱读童话故事和侦探小说,墨西哥人迷恋神话和传说;美国人是乐观主义者,墨西哥人是虚无主义者;美国人是开朗的、幽默的,墨西哥人是忧郁的、更喜嘲讽的;美国人享受自己的发明创造,墨西哥人享受自己的伤口……
帕斯看自己国家人的目光,无疑是带着自嘲意味的。这种自嘲或多或少是与墨西哥人在他们的强大邻居面前保有的自卑情结相关联的。在《孤独的迷宫》成书的年代,美国已经成为世界上最强大、最现代化的国家,而墨西哥似乎才刚刚“进入历史”,还在现代化进程的起点上跃跃欲试。帕斯对本民族深层心理的思考,一方面折射出墨西哥知识分子对墨西哥何以落后这一问题的焦虑,一方面也昭示着一种启蒙精神——反躬自问,以理性的思辨把握自身,对自我进行清醒的批判,是现代性最核心的原则之一。在帕斯的笔下,民族荣誉感的神圣光芒消逝了,墨西哥的过去和现在赤裸裸地躺在了批判的锋芒之下。
几乎所有的电视旅游节目在游到墨西哥时,都会把镜头在摔角台上聚焦片刻。在如今风靡全球的墨西哥摔角文化中,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些永远戴着面具出场的摔角手。在墨西哥大开眼界的观光客,若想带些什么具有当地特色的东西作为纪念,也往往会从街头小贩那里买几个摔角手面具玩玩。我还记得在游览特奥蒂华坎金字塔时,有会讲好几国语言的小贩跟在游客身后兜售工艺品——那是古代墨西哥人用玉石制作的面具。活跃在墨西哥南方的游击队领袖马科斯,也总是以蒙面形象示人,只露出一双眼睛和常常叼着烟斗的嘴,不知迷倒多少女粉丝。在外国人看来,面具似乎是墨西哥文化的一种象征物,面具背后似乎隐藏着墨西哥民族性格的奥秘。而在帕斯看来,与其说面具掩盖了墨西哥人的本质,不如说墨西哥人的本质就在于面具本身。
他在书中提出了一对心理概念:封闭的和开放的。墨西哥人的心理倾向于封闭自己,这样做可以保证安全,确保尊严不会丧失。这个长期面临敌对和威胁、在冲突不断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民族,如同仙人掌一样在自身的周围筑起坚固的城墙,远离了世界甚至也远离了自己,沉浸在百年千年的孤独中。这种心理特质可以解释为什么墨西哥人如此偏爱形式、仪式和秩序,过分地讲究礼貌,以谦卑的姿态待人,以及墨西哥男人特别看重的所谓“男子气概”——沉默是金,打开心扉就意味着放弃男儿本色,像女人那样以身上那道永恒的裂口承受羞辱。
帕斯的分析无疑是精彩的,更多带有文学性而非科学性,往往给读者一种玄之又玄的感觉。翻着帕斯的书来给墨西哥人的精神特质对号入座,考虑如何与墨西哥人打交道,自然是一种按图索骥式的愚蠢办法。毕竟,严格来讲,《孤独的迷宫》算不得是一部如《菊与刀》那样的人类学著作,只不过这种以诗人之笔写出的性格分析是饶有兴味的,为我们如何看待这个民族提供了一种有哲学意味的参考。
一个民族的起源,往往是笼罩着圣光的神话。至于墨西哥民族的起源,究竟该采用阿兹特克人或是玛雅人的神话传说,还是采用西班牙人的神话传说?在20世纪初的墨西哥大革命之后,混血人种为民族主体的观念得到官方意义上的确认和推广——墨西哥人既非单纯是本土印第安人的后代,也非单纯是西班牙人的后代,而是由这两个民族加上陆续迁徙而来的新移民群体融合而成。混血的说法虽则利于和谐团结,却掩盖了事实上的不平等——这个社会始终是白人居于最上层、印第安人居于最下层的金字塔结构,也掩盖了历史的血腥残酷——混血绝非来自于浪漫爱情,而是以暴力方式实现的,西班牙人是征服者,印第安人是战败者。
在帕斯的笔下,墨西哥民族的创世神话无奈地体现为一个为人不齿的行动:强奸。当事人双方,一位是西班牙征服者埃尔南·科尔特斯,一位是科尔特斯的印第安女奴玛琳切。前者对后者的强暴,成了混血民族的肇始。粗暴而不负责任的父亲,忍受屈辱的母亲,感觉自己被抛弃的儿女,构成了墨西哥家庭的原型。墨西哥人与生俱来的不安全感和自卑感,对暴力的迷恋,对自身传统的鄙弃,其来由都可以追溯到400年前那场具有浓厚象征意味的强暴行动。从这一史实出发,帕斯对墨西哥国骂和西班牙国骂的比较尤为有趣——后者是“婊子养的”,前者的字面意思则是“被强奸的女人养的”,这代表了两种不同的对人类尊严的理解方式。而帕斯感到忧心的则是,墨西哥人不愿正视这一史实,从而有意忘却历史,如此则不能如正常民族那样进入历史,也就是说,加入到现代化进程之中。
帕斯回溯往昔的目光并没有仅仅停留在16世纪的征服史之中。从殖民地时代到独立战争,到自由派改革运动,再到大革命,作者梳理了本国本民族思想变化的历史,尤为可贵的是,他不仅肯定了墨西哥大革命的积极意义,也对这场革命的缺陷和革命之后的现状作了批判。帕斯的父亲曾担任过革命领袖萨帕塔的文书,作家因而与大革命有亲身接触。在帕斯看来,革命之后的种种乱象来源于革命的两大缺憾:思想先驱的缺乏,以及墨西哥革命与普世性意识形态的断裂。
革命并没有把墨西哥带入“现代化”,旧制度的幽灵在革命烈火之后满血复活,以“革命”为名的新的统治集团——墨西哥革命制度党以革命的神话来掩盖现有的矛盾。在这样的语境中,帕斯的批判无疑是兼具理性和勇气的。另一方面他也指出,墨西哥知识分子并没有好好利用专属于知识分子的宝贵武器:批判、反省、理智。“结果是,臣子的精神——这是所有最终掌权的革命的自然结果——已经进入到公共活动的几乎所有层面了”。让奥克塔维奥·帕斯成为公认的伟大作家的,不仅是他的创作才能,也是他的批判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