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开放对于中国而言，是一个时代名词，也是一种历史符号。但是却和“革命”一词一样，绝非中国独有。在近现代世界史上，土耳其共和国曾经走过与中国相似的坎坷，中国人都很熟悉凯末尔将军领导的土耳其革命，创建土耳其共和国的历史。但是鲜为人知的是，几乎与中国同步，从1980年开始，土耳其也开始了改革开放的历程。这一历程同样坎坷，也同样成就非凡。作为相似发展阶段的发展中国家，土耳其的改革开放又有哪些特别的经历呢？南都就此专访了土耳其图尔古特·厄扎尔(TurgutO zal)大学经济系主任R am azan教授。
南方都市报(以下简称南都)：这间会议室没有其他装饰，只有两幅土耳其文的铭言，这些话的含义是什么？
R am azan：这里挂的是土耳其共和国第八任总统，也是前总理图尔古特·厄扎尔(T urgutOzal)的话，其基本的意思大概是这样，“经济发展需要好的安全的投资环境，国家的首要责任不是自己来组织经济发展，而是要给予企业家安全感，保证企业的投资环境。”另外一幅铭文也是Ozal的话，“过分地相信政府的能力是一种缺陷，要尊重客观规律，而非迷恋权力”。楼下大厅里的铭文也是他的话，“人民不是来听命于政府，而是政府要服务人民”。相信你会有熟悉感，因为中国过去的领导人邓小平也说过类似话。其实和邓小平一样，厄扎尔在1980年开始了土耳其改革和对外开放的进程，他可以说是土耳其的邓小平。今天土耳其经济发展的成就，很大程度上都要归功于厄扎尔。我们的大学也是以他的名字命名，主要是为了传承他的遗志。
南都：那么厄扎尔在土耳其做改革开放的时候，当时的土耳其是一种什么样的状况，他本人又有怎么样的阅历？
R am azan：厄扎尔本人是工程师，后来留学美国，主要学习工商管理。学成后，他在电力能源部门服务，在大学任教，后来又在国家银行工作多年，是非常出色的银行家。他多年从事企业经营，对于经济非常熟悉。1980年他成为德米雷尔政府主管经济的副总理和国家计划组织的主任。其实土耳其有很多年的计划经济的历史，1963年土耳其设立了国家计划组织，开始搞五年计划，今年是土耳其第十个五年计划。也就是厄扎尔开始担任副总理主管经济的时候，他开始主持推动土耳其改革开放。当时土耳其人均国内生产总值为1000美元左右，经济上主要是进口替代型。基本没有自主的技术和原材料，没有出口能力，一切生产都是为了国内的消费需要。但是土耳其必须要花很多的外汇来购买国外的材料设备。厄扎尔首先开放的就是旅游业，鼓励外来观光者来土耳其旅游。另外就是积极鼓励对外出口，积极鼓励海外对土耳其投资。厄扎尔说：“这个世界不仅要有东亚的老虎，而且要有来自安纳托利亚的狮子。”虽然二战之后，土耳其是北约国家，而且是关贸总协定成员国，但是由于处在冷战前沿，所以基本上长期的工业投资都是军事工业为主。私营企业很少，基本都是国有企业。国有经济掌握了进出口份额和进出口权。当时土耳其一不批准私营经济进出口权，二不允许他们积累外汇资本。
南都：当时土耳其有没有什么私营经济？
R am azan：如果从大数字来看，当时土耳其的私人经济看上去还不错，整个国民经济中，有百分之四十都是私营经济。但是请注意，这些基本都是农业，工业也就是制造业百分之八十以上是国有经济。通常说的第三产业也就是服务业，基本没有。可以说和中国一样，完全都是一个计划经济体系。当时土耳其银行业完全国家所有，利率也是由行政确定，汇率牌价也是由国家规定，私人不准拥有外汇。所以外汇的黑市特别发达，如果国家规定的外汇牌价是1比1的话，黑市的牌价就是1比5。1981年，土耳其允许自由结汇，形成自由的汇市价格。1990年土耳其实现了资本账户自由化，随时可以用里拉换其他的外币。当时国际上对土耳其的国债评级是A，可以说厄扎尔打造了一个土耳其对外开放和经济发展的黄金环境。所以当时土耳其经济发展非常好。
土耳其改革的坎坷经历
南都：那么此后土耳其改革开放之路走得怎么样呢？
R am azan：随后我们的运气不佳，可以说外部环境连续变坏。首先是1990年，萨达姆·侯赛因对科威特发动战争，然后美国老布什带领的多国部队发动了海湾战争。那一年土耳其的对外贸易完全停滞，企业业务大幅度下滑，延宕很久都无法恢复。到了1993年厄扎尔病逝，政府的领导能力也大幅度下滑，问题积弊无法处理，所以整个90年代土耳其经济发展都很缓慢，“滞胀”问题非常严重。整个90年代，土耳其经济经历了四个危机，第一个是海湾战争，第二个是国家预算和企业债务危机。然后土耳其在1999年又遭遇了两次大地震，一次在当年8月，等级为7.8级大地震，
一次是当年11月，为7.2级大地震，损失巨大。到2001年，土耳其还没从地震恢复过来，又遭受了金融危机，大量的银行出现了openposition的问题，也就是风险敞口过大，短期借款承担的长期利率。大量银行无法承担，最后垮了一大批银行。可以说十年经历了四次经济危机，土耳其经济经济可以说是迭受重创。
南都：但是从2002年之后，土耳其经济发展非常顺利，特别是埃尔多安政府执政时期，人均G D P突破一万美元，进入中等发达国家行列，这是怎么样的情况？
R am azan：2001年可以说是土耳其的关键年份，这时候凯末尔·德尔维什(K em al Dervis)回国开始拯救当时深陷土耳其的经济危机。德尔维什是普林斯顿大学的经济学博士，非常知名的经济专家，担任过世界银行副行长，后来他还做过联合国计划开发署的署长(U N D P)。他受埃杰维特总理的邀请，担任土耳其的经济部长。他制定了一个全新的、延续厄扎尔改革事业的全面的改革计划。可以说后来埃尔多安的成功就是完全执行了德尔维什的计划，当时埃尔多安其实并没有一个议程，也没有方案。但是他最大的优势就是执行力很强，很快就理解了德尔维什的计划，并且严格执行了这个改革方案。德尔维什自己竞选输给了埃尔多安，但是他的改革计划却得到了有效执行，这算是改革的一个幸运。过去十年，土耳其经济发展非常平稳，这也是埃尔多安政府比较大的成绩。
南都：那么和现在的发展和改革相比，厄扎尔的改革主要贡献是什么？
R am azan：应该说土耳其的经济发展首先起始于厄扎尔的改革开放。埃尔多安执政十年时代，经济发展被认为非常快，但是年均的经济增长也不过是4.7%，在厄扎尔时代是5%。厄扎尔当时提出了三个自由，这是他执政的基本理念。也就是经济自由，思想言论自由，还有一个宗教自由。厄扎尔时期经济发展非常平稳，出口年增长20%左右。可以说这些都是从零开始的，土耳其最早仅仅只有一些农产品出口，也就是椰枣羊毛之类的。长期的冷战，土耳其倡导自力更生，不鼓励外来资本进入土耳其。厄扎尔改变了这一切，现在旅游业是土耳其的重要产业，而土耳其五星级酒店都是厄扎尔时代建立的。土耳其还大力引进了汽车制造，目前也是世界重要的汽车生产基地。还有机械和纺织产业的更新也是在厄扎尔时代完成的。
土耳其改革的教训与挑战
南都：我注意到土耳其在金融领域改革步伐特别大，特别是厄扎尔很早就开始了资本账户自由化改革。但是一般意义上，对于发展中国家而言，资本账户自由化都是最后才放开的市场化改革项目，那么土耳其放开那么早，出现了什么样的问题吗？
R am azan：1989年土耳其汇率自由化，接着在1991年资本账户自由化，看起来是比较早地进行了金融自由化。但是土耳其也不是完全放开，在初级市场实现了基本做到了资本账户自由化，但是二级金融市场并没有放开。厄扎尔并没有把二级市场放开，也就是不允许海外资本随便进入证券市场、货币市场自由买卖。1997年亚洲金融危机很多亚洲国家发生的问题，都是因为外币资本直接在二级市场兴风作浪，这些土耳其都是禁止的。美国2008年的金融危机是因为按揭，但是土耳其这些也是不允许的。在土耳其，你可以在一级市场直接用外币筹款融资，但是二级市场则是严格管制的。
南都：目前土耳其经济最大的问题是什么？
R am azan：目前土耳其最大的问题是出口产品中的60%都必须依赖进口原材料，进口了大量原料和初级产品，这实际上也是一个挑战。在厄扎尔刚刚改革开放的时代，土耳其都是用自己的原料，所以当时进出口不平衡的问题还不太严重。现在土耳其出口1500亿，但是进口2500亿，之间有1000亿的差额。所以土耳其要想解决这个问题，首先就得解决企业生产本土化问题，使用自己的原料和初级产品。
南都：土耳其的服务业开放程度一直很高，目前情况如何？
R am azan：服务业是土耳其开放程度非常高的行业，特别是银行业，这是土耳其目前最健康，发展水平最高的行业，也是外来投资最高的行业。比如Garanti，这是目前土耳其国内唯一经营人民币业务的银行，还有A kbank，土耳其最大的银行，这些银行都是外资银行。过去都是国有银行，目前都是私营和外资银行，所有的银行都本土化了，服务和产品都非常好，资本金也很充盈。凯末尔·德尔维什改革之后，土耳其银行业完全更新了，2008年世界金融危机的时候，土耳其没有一家银行倒闭，这是非常大的成功。另外就是旅游业，这是土耳其非常成功的，而且开放得很好的产业。再者，教育这个行业在土耳其未来机会会很大，目前已经允许私立大学存在，而且欢迎投资办学。不过我们的教育长期还是土耳其文授课，所以国际化程度比较有限，吸引留学生不多。现在我们开始加强英文授课，正在加强国际化水平。与教育一样，土耳其医疗产业也在开放，已经允许私人投资，每个城市都有国际医院，吸引外来求医者。
南都：虽然金融业很发达，但是土耳其国内储蓄情况并不让人乐观，是否也在调整？
R am azan：存蓄确实太少了，所以保险行业也是土耳其要重点发展的行业，目前正在推动私人的退休养老保险。土耳其过去社会化养老程度很低，政府投入太少。目前算是好一些了，你自己投100块商业保险，政府这边投25块。政府大力投入养老保险，也是为了解决储蓄太少，居民债务杠杆太高的问题。中国人的收入40%会拿来储蓄，但是土耳其只有17%拿来储蓄。所以政府大力支持商业养老保险，鼓励居民为未来储蓄。这方面外国资本也有很多机会。土耳其必须要做好普通的社会保障服务，这是保障国内投资的基础。土耳其的大问题是，目前75%的G DP都是用于消费，私人存蓄太少了。我们还需要遏制一下信用消费问题，比如中国就不允许私人开太多的信用卡，但是土耳其这方面基本没有限制，信用卡消费非常厉害，而且申请门槛很低。每个人都有四五张信用卡，而且信用卡授信额度已经是个人收入的四倍了，以前曾经有过十倍以上，这显然没法持续下去。目前土耳其人已经非常熟悉这种生活方式，所以要改也不是一个非常简单的事情。现在政府终于开始限制了，已经对账户收入有问题的人群，严格限制银行授信额度。
土耳其未来的潜力在亚洲
南都：你觉得要解决这些问题，土耳其政府还需要做哪些？
R am azan：他们需要做很多，但遗憾的是目前土耳其政府的主要精力是政治方面，而非经济方面。去年5月份，土耳其伊斯坦布尔爆发了塔克西姆盖齐公园抗议事件，很快演变成了反埃尔多安政府的抗议活动，很多波及全国主要城市。这个事件可以说是土耳其经济的一个分水岭，之前土耳其经济发展较快，而且政治很稳定，但是盖齐事件之后，国际和土耳其国内各界对土耳其的形势都不太看好。我觉得土耳其的问题不是政治，而是经济。虽然外界看来这些抗议是合法范围的抗议，和阿拉伯国家的抗议完全不同，最后也是比较好的结束。但是我觉得抗议的气氛不对，冲突要比过去的抗议尖锐得多。未来恐怕会很麻烦，也有可能出现阿拉伯国家出现的那种严重社会冲突。民众和政府互不信任，安全感大大降低。盖齐事件之前，大家都觉得正义发展党再继续执政十年也不会有什么问题，但是现在完全变了。明年大选是什么结果，不好说，正义发展党很可能出现变化。过去成功的经济发展道路可能不能持续，而积累了一大堆问题将集体爆发。目前土耳其通货膨胀率高达9%，失业率达10%，大学生失业率达到17%。而且贫富差距非常大，富裕人群的收入是贫困人群收入的八倍。但整个改革目前可以讲已经停滞了。埃尔多安目前是总统，整个政府格局也变化了。我以为政府应该集中精力解决目前的经济问题。O zal开创的道路，埃尔多安应该继续走下去。
南都：中国和土耳其是否有着非常多的合作空间？
R am azan：中国和土耳其发展阶段相同，经历相同，所以有非常多的合作机会。习近平上一次访问土耳其就很多合作做了磋商，提了很多合作想法，但是目前推动得太慢。目前中国在土耳其修伊斯坦布尔至安卡拉的高铁，这远远不够，土耳其整个的铁路系统需要重新更替，这需要中国大力的合作。土耳其的交通基础设施现在还相当落后，中国和土耳其合作的空间非常大。另外就是绿色产业，这也是土耳其的软肋，这也是习近平上次来访专门提到的产业合作。还有就是空间技术的合作，这也是非常重要的。而这些产业方面，中国的技术设备都非常适合土耳其的需要。土耳其对核能和能源合作也非常有兴趣，十年来，我们和俄罗斯等国有过多次谈判，但是最后落实操作的没有几个。
南都：那么目前中国和土耳其经贸关系中最大的问题又是什么？
R am azan：中国和土耳其经济最大的问题是进出口不平衡，中国有太大的顺差。土耳其对中国差不多是200亿美元出口，但是从中国进口超过1000亿美元，也就是中国对土出口是进口的五倍，这个差距太大了。这其实是个很大的麻烦，如果这样的不平衡持续下去，土耳其普通人对中国的态度就会变化。从我个人研究来看，贸易逆差的问题没法解决，但是我们可以用其他的方式来调整，中国可以增加对土耳其的直接投资。中国目前有大量资本需要寻找投资方向，而土耳其非常需要资本。我们的铁路公交还有钢铁能源生产，都需要大量投资，回报率很不错。但我认为这些合作单靠政府方面沟通是无法展开的，特别是土耳其在经济上还有恐惧中国的心理，所以需要企业联合起来建立一些新的渠道来合作。
南都：我们都知道土耳其长期以来是重视与欧洲发展经济关系，那么如何看亚洲对土耳其的作用呢？
R am azan：过去欧盟与土耳其相关的经济占土耳其GDP的75%，现在只有40%。所以土耳其目前和欧洲的经济合作潜力实际上已经发掘得差不多了，必须向东看了。重视与亚洲国家，特别是发展中国家的经济联系，对土耳其而言，未来的潜力在亚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