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2013年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他曾在20世纪90年代后期美国股市不断创造历史新高之时，凭借基本面分析、以一部《非理性的繁荣》准确预测了互联网泡沫。他多次到访中国，并提及对中国房地产的看法，称中国房地产泡沫严重。他如何评价中国经济发展的速度？他为什么认为美国股市一直存在泡沫？他为什么说房地产市场已经不是自由市场？网易财经《意见中国》专访耶鲁大学经济系教授罗伯特席勒。
网易财经：中国最近的经济数据显示经济增长较弱,保持7.5%的经济增长率面临较大压力,您是怎么看待目前中国经济发展？
中国从来没有衰退过
席勒：我们对中国的经济奇迹印象深刻，已经持续了数十年时间。我推测西方人对于中国经济出现放缓迹象的反应。你可以观察中国和其他新兴国家的增长率等统计数字，你可以观察铁矿石等原材料的价格，反映出这些国家的原材料需求，会有重重迷雾让你难理解事情的来源。这是正常的宏观经济波动。我的理解是中国从来没有衰退过。至少美国全国经济研究所的商业周期研究员杰弗里·摩尔几年前曾跟我这样说。我现在也没有听到过中国经济衰退的说法。但是我认为，只要中国继续发展，这种说法还会继续出现。说中国经济出现大衰退，这个说法让我震惊。对于有活力的经济来说，这是十分正常的。如果你们是自由市场，你们要让人们在市场上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到一定时候他们会恐惧，然后收手。
网易财经：很多经济学家担心，中国作为全球经济增长发动机的角色将结束，中国经济将面临“硬着陆”，您对此有什么看法？
席勒：我认为中国经济不会“硬着陆”。我认为中国的经济增长会慢慢放缓，就像日本那样。日本是早期的自由市场典范。但是如果你看看日本的经济增长率，呈现的是稳步下降的趋势，从二战结束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是经济奇迹，但这一过程中日本成为生活水平高的发达国家，我想中国的发展也将遵循这一轨迹，要想达到7.5%的增长率变得越来越难。你要理解，这是根据现在的数学模型预测出来的，根据增长得出的结论。这是个转变的过程，不是个稳步增长的过程，中国正在经历的。我们预计，当中国成为全球领袖，它将变得更加现代化，更具创新。当中国变得越来越现代化，我们会转向中国寻找灵感，开始学习中国的商业方法，这是一种正常的整合过程。我认为全球经济正在变得越来越紧密。中国是这种持续整合过程的一部分。
网易财经：不久前中国发生了历史上首次公司债实质违约.您如何看待这一现象？
席勒：在任何贷款市场违约都是有可能发生的。不稳定造就了更多的贷款，降低了信用质量，人们面临的风险上升。但大量事实证明信用危机会突然冒出来。因为它们是互相传染的，当一个行业违约，可能会让另一个行业违约。所以发生的时候不会让你感到意外。我不知道中国现在会出现这样的危机，我不清楚，这种事情一直在发生，但不会突然出现。
网易财经：中国的房地产市场与美国的房产泡沫相比有什么异同点,您认为房产泡沫破裂会引发2008年美国那样一连串的金融危机吗？
席勒：有可能会，我无法做出预测。跟美国相比，我认为中国的投资者在全世界露脸的机会不多。所以对于房地产投资来说只有听的份。等到中国的资本流动自由化，这种障碍就将逐步消除。中国正处于一个高速发展时期。当增长处于这么高的水平的时候，要给资产定价这个过程是非常困难,未来增长的预期更重要。在一个稳定的经济体里面，不会出什么岔子，对于事情如何运转，你们有很好的办法。所以我认为中国人的想法过多。中国房地产出现泡沫并不奇怪，印度甚至是土耳其都有房产泡沫，这些经济体都运转的很好，但没有中国这么好，看起来中国是最容易出现房产泡沫的国家。因为按照正常来看，这里的转变过程非常快。
担心中国的地方债风险
网易财经：您怎么看待中国地方债的问题，它和美国的地方债有什么不同，如何解决地方债的问题？
席勒：我不是中国地方债问题的专家。作为一个外人，我依然担心中国的地方债有过头的风险。根据以往的历史经验，但我要再次说明，这跟中国没有必然的联系。今天早上我跟中国发改委的人员进行了交谈，我跟他们举了一个例子，关于历史上美国地方债的问题，有两个主要危机，一次是19世纪30年代，一次是19世纪70年代。19世纪30年代美国各州政府，这个阶段跟中国很相似，美国各州政府推出了雄心勃勃的设施改善计划，运河，高速公路，铁路。他们同时开工，当时弥漫着一种乐观的气氛，随后危机来临，计划停滞，州政府资金枯竭，美国的9个州破产，从那以后我们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危机，因为几乎所有的州政府都修改了监管条例，避免政府借贷过多。此后近200年来没有出现州政府破产的情况。所以我就想知道中国有没有准备好应对这种情况。中国在邓小平之后进行了全新的改革。中国还没有遇到过危机，你们要从危机中吸取教训。我想知道你们的地方政府是否……我重申一遍，我不了解实际情况，你们的地方政府可能被中国的快速经济增长长过度影响，变得自鸣得意，无法看到危机的产生。
“我喜欢影子银行”
网易财经：您认为有什么好方法可以解决中国当前影子银行的问题？
席勒：这是个棘手的问题，因为影子银行成为中国重要的融资来源。我认为影子银行更具创造力，更愿意支持初创企业家。所以我喜欢影子银行，如同我喜欢另一种新融资方式众筹。唯一的问题是需要对它们进行监管。我想中国政府现在首先要做的是对它们进行研究，了解更多的信息。因为在我的印象里，政府不太了解它们到底在做什么，美国也存在这个问题。影子银行是一件新事物。这是个很有创造性和让人不可理解的新事物。所以首先要做的是让监管部门对它们进行研究，获得足够的信息，再进行下一步的动作。
网易财经：您对中国当前的经济和金融改革有什么建议？
席勒：这是个大问题啊。我不知道，我写过一些书，讨论过许多可能性的改革方案，它们适用于任何国家。中国已经不再处于新兴经济体的早期阶段，而是处于后期阶段，运行地非常良好。所以我给出的任何不同方案也适用于中国。对于中国的改革，我首先想到的就是要听从资本需要，允许资本自由流动，让中国进一步的融入全球经济。你们现在在全球投资还存在困难，这个领域我期待看到改变。
网易财经：您是如何看待中美目前的互联网金融的？
席勒：你说到互联网金融，你实际上指的是，对，对。我就认为是众筹。你想知道为什么中国在这方面的发展比美国快？我要想一下，我不知道答案。两个国家的法律结构是不同的。众筹从前在美国是不合法的。因为监管证券的美国证券与交易委员会不承认这种方法，现在他们通过了《初创期企业推动法案》，承认众筹合法，但要服从政府监管还未完成。
网易财经：长期来看，您对中国经济最担心的是什么？
未来有很多不确定性
席勒：我有很多的想法，但要看你的长期指的是什么。我想到的一件事，可能大家不太会去关注。就是比起现在，中国人在全世界分布会更广泛，我不太担心中国人，更担心的那些落于人后的人，你余生待在中国的可能性有多大？可能性很低吧。你可能会住在法兰克福。现在世界上正在发展两种文化。一种是世界主义文化，人们在全球接受教育；另一种是本地文化，人们生活在自己出生的城市，害怕离开，因为他们无法理解世界。所以我更担心中国本地人，而不是中国。我们可能在本世纪会遇到麻烦，在不同的空间之间。世界主义居民与本地居民之间的摩擦。这些都是想象，你要我说出具体的事情。顺便说下，如果你想知道，我参与了一本叫做《100年后》书籍的撰写工作，这本书上个月由麻省理工学院出版社出版。书中对未来一个世纪做出评价，有很多作者，我只撰写了其中的一章。但如果你读过这本书，会发现面对当今世界有太多的不确定性。现在企业都开始不再属于一个国家，变化如此之快，人们的角色和经济的变化速度很快。我觉得未来有很多不确定性。这不仅仅是关于中国，而是关于我们所有人。不确定性不仅仅是针对某个国家。
网易财经：您对现在的乌克兰危机有什么看法？这会影响欧盟经济的复苏吗？
乌克兰危机损害欧盟复苏
席勒：我能想到的局面就是对欧盟的复苏有损害。首先，西方对俄罗斯进行制裁，损害俄罗斯经济，并会遭至俄罗斯的经济报复。俄罗斯可以切断原油供应，让欧洲经济陷入衰退，我认为这次危机对于商业活动没有一点好处，还有可能引发新一轮的衰退。不过现在还没有造成这样的影响，主要市场还没有做出惊恐的回应。有些人认为现在普京处于下风，克里米亚对于普京来说就像是俄罗斯的一部分，他真的就是这么想，不过3月份的情况还不是这样。世界经济并不会因此受影响，这的确是个风险，我说的这些都是即兴的。
网易财经：量化宽松逐步退出后会出现什么局面，在这之后美国经济复苏能否持续？
席勒：这是个很有趣的问题，因为整个量化宽松政策非常庞大，很多人形容现在的美国经济是人造的，不仅仅是量化宽松，还有风险管理。美国政府判断房地美和房利美的，大多数按揭贷款存在违约的风险，之前从未出现这种状况我们正处在试验阶段，你问我量化宽松退出后的局面，我们将会有衰退，我们总是会回到衰退。然后我们可以观察到新程序，对于新的衰退的作用，我们可能可以发现问题。2010年我们有多德-弗兰克法案，为倒闭的金融机构准备了全新方案的程序这个程序从来没有被测试过，所以我们将会发现它是否管用，一些人担心，这些程序的实施不够激进，不能够果断地解决金融危机中的问题。所以现在仍然有，爆发严重金融危机的风险，这种预期上次危机后的余波还是有可能的。但从目前来看，看起来我们的复苏进展非常缓慢，量化宽松的逐步退出非常缓慢。没有任何可预见的余波，美国房地产市场增长非常好。但这种情况或许会发生改变，整个事情或许会重新来一遍，我现在不能作出预测。
网易财经：您对金融泡沫做了许多研究，您对目前的美国股市有何看法？道琼斯指数和标普500指数都处于历史高位，这是否又是一轮非理性繁荣？
美国股市一直存在泡沫
席勒：我认为美国股市一直存在泡沫，这不是什么不同寻常的现象，没什么可比性。有一点不同的就是，自2009年开始，收入的增长非常迅速。所以如果你研究过传统的市盈率，看起来不是非常的高，
但是利润的急剧增长让我产生怀疑，我一直宣传倡导应该用长期平均盈利市盈率比率来衡量，而不仅仅是使用去年的盈利来衡量，而不仅仅是去年的收入，这么做的后果就是市场看起来价格非常高，就是现在，这要引起注意。所以如果某天股市转向，出现暴跌，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我无法预测到底是哪一天。要让它回到正确的道路上需要付出很高的代价，泡沫的问题在于，没人可以预测出这个转折点，我也不知道泡沫是否逼近了。
中国不用担心量化宽松退出
网易财经：量化宽松政策退出对新兴市场有什么影响呢？
席勒：人们非常关注货币政策收窄对新兴市场的影响。很多人认为收紧会损害新兴经济。从另一个角度看，美联储只有在经济健康的情况下会这么做。所以说为什么这样会对新兴经济负面影响呢？我们曾经有非常高的利率，中国现在的利率比我们那个时候高多了。所以我觉得没事，没什么可担心的。
网易财经：去年我们在巴西、土耳其和印度尼西亚等新兴市场看到了新一轮的货币大幅贬值，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您对此有什么看法，会造成什么后果？
席勒：这些市场的现象很难让人理解。如果你研究过环太平洋国家，你会看到很多货币贬值的事例，有些人会拿日本作为例子，日元出现了大幅贬值，这与福岛核危机之后日本关闭核电站有关。这使得日本的石油和煤炭需求大幅上升。这是具体事例的具体原因。那么为什么这些新兴国家的货币会大幅贬值，我想和这些国家的政治稳定有关。巴西总统罗塞夫面临示威抗议，街头抗议她的施政。委内瑞拉的暴力抗议。土耳其也有街头暴力抗议政府的高度腐败，让民众希望破灭。为什么这些国家一起出现这种情况，我不知道，只能猜测。我觉得现在的情况不那么乐观。还有俄罗斯现在非常激进的立场，对于俄罗斯的投资不会带来利好。
网易财经：您认为这是全球经济危机开始的迹象吗？
席勒：我无法预测全球经济危机什么时候开始。但并不令人感到奇怪，一切这一连串的事件都朝着不好的方向发展。大多数人都对乌克兰危机表示惊讶。几个月前它根本不在我们的考虑范围内，根本不会让我们有任何担心，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是无法确定的。
网易财经：您是如何评价美联储前主席伯南克的表现？
席勒：我认为他上任的前几周没有意识到危机的发生，但当2008年的金融危机愈发明显的时候。他做出了非常积极的举措，说他非常积极是因为资产负债表从1万亿美元增加到了近4万亿美元。这是非常激进的政策，我认为他让全球的央行联手共同应对那场危机最后他也澄清说自己没有预见到危机的发生，但后来果断地进行处置。
网易财经：那新任美联储主席耶伦呢？她上任后美联储政策会不会发生变化？
“耶伦会做的很好”
席勒：变化不会很大，她上任才一个月不到，所以看不到有什么不同。我认识耶伦，她是我的老朋友。她的丈夫阿克洛夫跟我合写过一本书，所以我可能会有点偏袒她。她能获得这个职位，我为她感到自豪。我也非常信任她，她的头脑非常清醒，非常用功。她参与了以往政策的制定。她的话语很有分量，因为她曾经是美联储副主席，看起来新的副主席将由艾伦·布兰德（译者注：实际应为斯坦利·费希尔）接任。他也是我非常尊敬的人。作为以色列银行行长，他的工作非常出色。所以她有得力的助手，但也要付出相当大的努力，还有量化宽松的逐渐缩减的工作要做，实施一切众人期待的政策，这都是将要做的工作，我预计她会做的很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