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阐述全球货币政策的分化与挑战之前,先看看我们做的一项统计是很有必要的。2015年至今,在涉及22个国家(或区域)的总共40次货币政策操作中,34次宽松,6次紧缩。宽松政策中,有33次降息,此外ECB正式启动了QE,瑞典则在降息的同时宣布购买300亿瑞典克郎的国债,也加入了实施QE国家的行列。在6次紧缩中,则无一例外是加息。
而在2014年,全球共有涉及29个国家(或区域)、数量多至70次较大的货币政策操作。这70次操作中,38次宽松,32次紧缩。宽松政策中,36次是降息、降准,ECB还启动了资产抵押证券购买计划,日本扩大了QE规模。在紧缩政策中,有25次加息,美国则分7次削减QE终结了量化宽松。
如此来看,单从数量上,2014年其实是货币政策大分化的一年,一半宽松,一半紧缩。2015年则近似一边倒,多数国家/区域执行的是宽松政策。这反映了2015年对通缩压力的担心以及经济不景气的预期。
2015年真正的分化其实来自中美欧:美国可能加息从而进入货币政策退出的下半程,中国货币政策现明显宽松迹象,欧央行则开始实施QE。2014年,中、欧货币政策中性略松,美国稳步退出QE;而2015年,中、欧的宽松尺度进一步加大,美国可能启动加息。从方向和程度上看,中美欧货币政策分化显著增大,同时也加大了挑战和失误的风险。
中国的风险在于能否在适度宽松的同时,坚持推改革、促创新,能否坚持市场导向,能否坚持不以牺牲结构调整为代价片面追求增长。美国的风险在于对加息时机的把握,以避免重蹈美国1929年大萧条和日本1990年代泡沫破灭后治理失败的覆辙。欧洲的问题在于如何解决重债国的重组与平衡发展,并从低迷经济和通缩阴影中走出来。中美欧货币政策的分化,是很大的挑战,处理不好,可能殃及全球经济。2015年以来各国货币竞争性贬值,以及5月份欧美债市的一轮巨大抛压,均显示挑战巨大。
中美货币政策几度分化
2008年至2013年,美国货币政策保持极度宽松态势(期间,伯南克的立场也曾动摇过,但并未转化为政策操作),2014年开始逐渐退出。中国2008年至2009年极度宽松,2010年至2011年10月退出(期间,共6次上调利率,11次上调存款准备金率);2011年11月至2012年再度宽松(2次下调利率,3次下调存款准备金率),2013年至2014年紧平衡;2015年再度宽松。美国正试图终结一个完整政策周期的后半段,中国则似乎已开启第三个周期。
中国货币政策从稳健向宽松的转变,反映了其两难处境:一是要调结构促改革,尽可能避免大规模刺激;二是在转变完成前的过渡期内,又离不开政策助力。
调结构并尽可能避免大规模刺激,是因为原先有利于中国经济发展的因素正发生变化,已不能再等:全球步入低速增长期,中国潜在增速也迅速下移;人口红利逐渐消失,劳动力成本提升,储蓄率下降;国际收支大幅双顺差的稳定增长格局难以持续;金融资产和经营收益高速增长期已过。中国不可能再动辙大幅宽松,不可能再粗放经营。
需要解决的核心问题之一是近年来提升过快的杠杆率。这在很大程度上是为应对金融危机所采取的大规模刺激计划所导致。在危机之前,为解决劳动生产率低下、产能过剩等问题,中国已在调结构,正待见效。4万亿刺激方案的实施,虽有正面作用,但客观说负面效应更大,导致更多的重复建设和无效过剩产能。随着美国经济复苏缓慢和欧债危机再起,内外部需求急剧回落,政策只好再度收紧。企业和地方政府平台借到贷款融到资,正大张旗鼓上项目,摊子还没铺完,突遇需求变化、政策收紧,惨状可想而知。相关各方资金链问题突出,再融资压力巨大。温州民间金融崩溃,老板跑路频出,即为缩影。
以上市公司为例对非金融企业所做的分析表明,放眼全球,几乎所有国家上市公司的资产负债率都在下降,而中国反而上升,且升幅很大。中国纳入上证综指的上市公司资产负债率2006年为45.68%,目前急升至60%;同期,标普500由66.74%降至50.18%,富时100由72.05%降至57.15%,德国DAX由76.03%降至63.88%,法国CAC40由81.65%降至76.14%。虽然中国目前还低于德国和法国,但较美国已高出很多。上市公司尚且如此,其他企业可想而知。
在经济富有效率、资本产出比降低和全要素生产率处于上升势头之时,杠杆率适度高企可以接受。但中国的情况恰恰相反,其产能过剩之严重,投资效率之低下,令人担心。企业的净资产回报率(ROE)大幅下降,很多行业的ROE低于其融资成本甚至为负值。企业的现金流负债比大幅滑落。存货和应收帐款的周转效率降低,周转天数上升,周转率下降。
因杠杆率高,加之效率低下,导致信用扩张无法带动有效的经济增长。这正是当前中国面临的突出问题。中国企业的债务相关比高达130%,同时地方政府债务增速快、透明度低,影子银行快速扩张,民间融资仍有极大影响力。所以需要重视降杠杆、去产能、调结构,并已取得明显成效。比如,2014年最终消费对GDP增长贡献率51.2%,超过资本形成总额的48.6%;服务业占GDP的比重48.2%,继续保持增速快于第二产业、占GDP比重继续提高的势头;高技术和装备制造业增加值均远高于规模以上工业的平均水平;万元国内生产总值能耗同比下降4.8%;就业相对稳定,全员劳动生产率提高。
但与此同时,因融资成本仍然高企,通缩压力较大,结构调整和产业转移拖累经济增长,加之全球经济不确定性增加,所以仍需适当的宽松政策为助力支持最终转型。当然,中国当下的这轮宽松希望有节制并兼顾改革和系统性因素,比如降息的同时大力推进利率市场化,降准则部分与外汇占款下降有关。
人民币不贬值的风险
卢布暴跌,瑞郎逆袭,欧央行超预期量宽,多国密集减息,新加坡意外下调汇率指引——今年以来,全球外汇市场风生水起,热点频出。恰在此时,人民币自1月中旬以来数次逼近“跌停”,引人关注。
这轮人民币贬值,可以证实主要是市场的自发行为。比较一下中间价与即期汇率就能得出结论:2014年11月以来,人民币兑美元的中间价始终保持在6.13元左右,而即期利率则从6.13元左右逐渐贬至6.25元,中间价并未曾试图引导汇率贬值,甚至相反意在稳定汇率。
另外,人民币对美元中间价2014年初为6.099元,年底6.119元,仅贬值200个基点,而即期人民币年初6.0516元,年底6.2165元,贬值1649个基点;年初即期人民币较中间价低0.78%,年底高1.59%。以上人民币中间价稳定、而即期汇率波动较大的事实,说明当前人民币的升贬,更多凭借的是市场的力量。
人民币无本金交割远期(NDF)的走势,也能为此提供佐证。比如,2014年的大部分时间里,NDF显示一年后人民币都是贬值的,但幅度不大;而自12月初开始,首次突破3%大关,并在2015年1月28日达到3.6%的新高,反映贬值势头很强。这也是真实的来自市场的预期。
若以上判断成立,则当前扩大人民币的浮动幅度,外部条件绝佳。不必如2014年那样,需要顾忌强烈的人民币升值预期和大量的豪赌资金流入。如今,国际资本双向流动,人民币也双向波动。
进一步推断,当前只要将人民币汇率波幅由2%扩大到3%,则人民币的贬值幅度就会有自然扩大的趋势。由于汇率在向市场化的方向走,贬值也由市场决定,也不怕有谁说三道四。
在全球性通缩大潮下,人民币贬值有防止物价走跌的效果。同时,因出口疲弱,竞争加剧,此举也会提振外需。2014年,在美元指数上涨12.8%的情况下,离岸人民币对美元仅贬值2.57%,而实际有效汇率是升值的。所以,人民币的表现其实很强,程度仅次于美元。
曾听人提议是否有可能将人民币一次性贬值,来达到上述目的。这是要引来非议的,且难以权衡利弊,倒徒增压力。如上所述,加快推进汇率市场化本身,就能够自然达成目标,何乐而不为。
有人担心资本会因此大量流出。比如,资金流向监测机构EPFR最新发布的报告显示,投资者已连续数周从该机构监测的中国基金撤资,且规模有扩大势头。其实不必过虑。我们在2014年3月份的时候不那么担心汇率波动与资本外流,如今就更没有理由害怕。人民币如今已成为全球第五大支付货币,中国经济虽放缓但因结构调整更健康,同时QFII、RQFII及其他境外机构的资金在持续流入,这些都是稳定因素。
要适应人民币波动率的提高。全球看,主要货币的波动率近几年都在上升。比如,英镑由2012年的6.17%升至今年的8.08%,欧元由8.15%升至11.01%,日元由7.25%升至11.35%,美元指数由6.17%升至8.99%。相比之下,人民币的波动率虽低,近年来增幅却相当大,离岸人民币2012年波动率为1.62%,2014年升至2.27%,2015年至今更是高达3.31%。
去年10月份去美国路演,正值日本推出新一轮刺激政策,日本央行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宣布将资产购买规模扩大三分之一,震惊全球,导致日本股市大涨8%,日元狂跌。当时就有不少敏感的投资者问,对于日元的贬值以及欧洲未来可能的量宽,中国如何应对?如今的形势比那时更复杂,中国其实是很难无动于衷的。形势总在变化,政策的推出需要当机立断。中国的汇改,应选择在美联储加息之前尽早进行。
转换货币政策操作框架
中国还需要转换货币政策框架。因为长期以来作为中间目标的货币供应量指标失灵,数量指标逐渐让位于价格指标是必然趋势。由此,基准利率的确定以及使市场对利率敏感变得尤为重要。2013年7月份,央行放开贷款利率下限,10月份建立了贷款基础利率(LPR)集中报价和发布机制,12月份推出同业存单;2014以来,三次提高存款利率浮动上限至1.5倍;2015年5月正式实施存款保险制度——中国的利率市场化正大步向前,取消存款利率上限只待选择一个时机宣布而已。
当然,利率完全市场化后,缺乏一个名义锚,新的市场化的利率基准尚未建立,所以在实践中需要一个过渡。这也就是为什么当希望银行下调贷款利率时,仍需要下调本已经取消上下限的贷款基准利率的主要原因。这也是一个遗憾。
近年来,人民银行进行了大量的货币政策工具创新。除短期流动性调节工具SLO(Short-term Liquidity Operations)、常备借贷便利SLF(Standing Lending Facility)和贷款基础利率LBR(Loan Prime Rate)外,还有“定向降准”、抵押补充贷款PSL(Pledged Supplementary Lending)、中期抵押贷款MLF(Medium-term Lending Facility)等。
作为经人民银行正式认可的利率走廊的上限,SLF帮助稳定了货币市场利率。SLF的期限1-3个月,SLO一般1-5天,故也可考虑以后者作为前者的补充,共同发挥上限的作用,这样在期限结构上更为丰富。至于利率走廊的下限,与SLO匹配的是超额准备金利率(可供参照的是:欧央行的隔夜存款利率为其利率走廊下限,其2014年6月份所执行的负利率,也同样适用于超额准备金);与SLF匹配的下限较难确定,在条件成熟时,央行正回购利率或可作为潜在选项。
但利率走廊毕竟是短期利率。为了能对中期利率施加影响,人民银行也研究推出了新的工具,包括PSL和MLF,类似于欧央行推出的定向长期再融资计划(TLTRO)。PSL和MLF的推出,有“量”和“价”双重作用:从量的角度,增加投放基础货币的渠道;而价格方面,引导中期利率,有助货币政策向价格调控转型。
在当前条件下,其作用远不止此。必须指出的是,PSL的申请,将要求其与资金投向直接挂钩,与项目密切结合。这与欧央行的TLTRO虽内容不同,在原理上却很相似:银行拿到的资金应主要用于向企业贷款;若贷款未达标,须提前偿还;若超额,可获额外津贴。
上述创新的货币政策工具还有助降低融资成本。2014年以来流动性宽松,债券收益率明显下降,均与此相关。但需要说明的是,对部分企业,在某些领域,融资成本虽有下降但仍高企,不能说与货币政策有显著关联,因为当前的货币条件已然十分宽松。在全社会债务水平上升较快的时候,若过多指望货币政策,只会催升杠杆,降低效率,风险暂时后移后会变得更加危险。致力于通过结构调整和加快改革来解决问题,才是重中之重。
需要强调的是,货币政策转型固然重要,但其有效性与经济和金融改革也密切相关。欧美日货币政策创新与非常规手段的运用,均是传导机制失效、常规举措难以发挥作用后的无奈之举;其非常规手段运用后,商业银行将大量的资金存放在中央银行,导致超额准备金大幅提升,并未真正进入实体经济。在中国,货币政策创新是必要的,但非常规的政策手段需慎重,也无此需要。
寻找基础货币投放新渠
一段时间以来,中国央行的外汇占款增幅趋缓甚至负增长;今年各国货币竞争性贬值,人民币承压,外汇占款疲态持续。这或许标志着外汇占款作为基础货币投放主渠道时代的终结,显示央行需要寻找基础货币投放的新渠道、新工具。
在中国的国际收支中,长期以来,“净误差与遗漏”项目一直引人注目,它显示了不能被政府所监控到的国际资本流动的变化情况。引人注目的原因之一,是该项下规模比较大,平均每年高达数百亿美元。另外一个原因是,如果其变动符号长期为负,则表明这么巨大规模的资本,很有可能是通过各种途径,流出到国外去了;反之,则意味着出现资本内流。
2014年前三季度,中国国际收支平衡表的“净误差与遗漏”项下是负的776亿美元;自2009年起,已连续六年为负,合计为负3464亿美元,年均负577亿美元。数据显示,每次出现正负号转换,都持续数年:2002至2008年持续7年为正,合计877亿美元,年均125亿美元;再上一次出现负值的阶段是1992年至2001年,保持10年之久。
当然,光凭“净误差与遗漏”项下数据为负就断定资本流出还不全面,因为不能完全排除统计上误差的可能。但每次数据转正或转负都与当时资本流动的状态同步,很难说这是偶然。尤其是在中国经济进入新常态、以及鼓励资本走出去政策影响下,由资本流出导致的外汇占款放缓甚至负增长,或许将成常态。
若此结论成立,则标志着外汇占款作为基础货币投放主渠道时代的终结。自2003年以来,外汇占款一直在基础货币供应中占主导地位:外汇占款余额在基础货币中占比2003年突破50%关口后,便开始加速上升,2006年突破100%并在之上保持了6年,高峰时的2009年更是高达121.65%;外汇占款增量在基础货币增量中占比于2003年突破100%关口,在100%以上连续保持7年,最高峰的2005年达到295.24%。但近年来,这一比例显著下降,如2012年新增外汇占款占新增基础货币的比例仅为15.45%,2014年也只有27.79%。
在外汇占款大幅增长时,主要是通过频繁上调存款准备金率来对冲过多投放的基础货币。自2003年9月至2012年5月,在38次存款准备金率调整中,累计上调15.5个百分点;除在2008年美国金融危机期间降准4次共2个百分点,以及在2001年底至2012年上半年欧债危机期间降准3次共1.5个百分点外,其他31次都是上调;频繁的时候,单2007年就上调10次,幅度5.5个百分点。
同样的逻辑,当外汇占款增速放缓甚至负增长时,则应同步降准。这也是对冲,正如当初上调准备金率是为了对冲基础货币的投放。
当然,在央行资产负债表的负债端,还可以通过盘活财政存量的方式,减少对政府的负债,部分起到平衡外汇占款减缓之效。让存量央票自然到期,也能起到一定效果;但央票存量太少,且承载公开市场工具的功能,难以指望。
若负债端不变,即不以降准和盘活财政存量为主要手段,那么就需要做大资产端:
一是增加“对其他存款性公司债权”,使用的工具包括再贷款、再贴现以及中期借贷便利(MLF)和补充抵押贷款工具(PSL)等。这也是2014年银行类金融机构定向调控的主要内容:当年MLF和PSL余额达到1.2万亿元左右,再贷款和再贴现也超过1200亿元。
二是增加对政府的债权。按照2003年底修正的《中国人民银行法》,中国人民银行不得对政府财政透支,不得直接认购、包销国债和其他政府债券。以此来看,央行直接持有政府债券,有法律障碍,并不具可行性。采取非常规手段另当别论,如2007年的特别国债。
总之,作为对冲外汇占款放缓甚至负增长的办法,以上来自负债端和资产端的措施均可作为选项,较为可行的则包括下调存款准备金率、盘活财政存量以及增加对其他存款性公司的债权等三种,其中下调存款准备金率可作为系统性的选项。与MLF和PSL等创新型定向工具相比,降准算是央行工具箱里较旧的一类,虽然旧些,当前正可派得上用场。
外汇占款增幅趋缓甚至负增长,标志着其作为基础货币投放主渠道时代的终结。与之对应,或许该做好系统性下调存款准备金率的打算。全面降准经常会被视为“强刺激”或“大水漫灌”,其实这要看条件:正如不能将当初外汇占款大增时频繁上调准备金率视为强紧缩一样,在外汇占款收缩时降准,也不应被视为强刺激;二者均有其系统性背景,在其他条件不变情况下,可做到货币中性。
注:
本文系作者为2015年5月23-24日“CF40-PIIE中美经济学家学术交流会”提交的交流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