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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种“思想操练”的“五四”

十年前,我在《触摸历史与进入五四》的“导言”中说过:“人类历史上,有过许多‘关键时刻’,其巨大的辐射力量,对后世产生了决定性影响。不管你喜欢不喜欢,你都必须认真面对,这样,才能在沉思与对话中,获得前进的方向感与原动力。对于20世纪中国思想文化进程来说,‘五四’便扮演了这样的重要角色。作为后来者,我们必须跟诸如‘五四’(包括思想学说、文化潮流、政治运作等)这样的关键时刻、关键人物、关键学说,保持不断的对话关系。这是一种必要的‘思维操练’,也是走向‘心灵成熟’的必由之路。在这个意义上,‘五四’之于我辈,既是历史,也是现实;既是学术,更是精神。”十年后重读这段话,我依旧坚持此立场,谈以下四个问题:第一,为什么是“五四”;第二,风雨兼程说“五四”;第三,“走出”还是“走不出”;第四,如何激活“传统”。

为什么是“五四”

晚清以降,面对“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一代代中国人奋起搏击,风云激荡中,出现众多波澜壮阔的历史事件。有的如过眼云烟,有的欲说还休,有的偶尔露峥嵘,有的则能不断召唤阅读者与对话者——“五四”无疑属于后者。五四运动的规模并不大,持续时间也不长,为何影响竟如此深远?我用以下三点理由,试图做出解释。

第一,五四运动的当事人,迅速地自我经典化,其正面价值得到后世大部分读者(尤其是青年读者)的认可。有的事件严重影响历史进程,当初也曾被捧到天上,只是经不起后世读者的再三推敲,逐渐显现颓势,甚至成了负面教材(如太平天国或“文革”)。五四运动的幸运在于,刚刚落幕便被正式命名,且从第二年起就有各种各样的纪念活动。可以这么说,“五四”成了近百年来无数充满激情、关注国家命运、理想主义色彩浓厚的青年学生的“精神烙印”。长辈们(政治家、学者或普通民众)不管是否真心实意,一般不愿意与青年直接对抗,故都会高举或默许五四的旗帜。

第二,五四运动虽也有“起承转合”,但动作幅度及戏剧性明显不如八年抗战。不过,后者黑白分明,发展线索及精神维度相对单纯,不像前者那样变幻莫测、丰富多彩。如果不涉及具体内容,我曾用三个词来描述“五四”的风采。第一是“泥沙俱下”,第二是“众声喧哗”,第三是“生气淋漓”。每一种力量都很活跃,都有生存空间,都得到了很好的展现,这样的机遇,真是千载难逢。谈论“五四”,对我来说,与其说是某种具体的思想学说,还不如说是这种“百家争鸣”的状态让我怦然心动,歆羡不已。

第三,某种意义上,五四运动的意义是“说出来”的。回过头来看,20世纪中国,就思想文化而言,最值得与其进行持续对话的,还是“五四”。一代代中国人,从各自的立场出发,不断地与“五四”对话,赋予它各种“时代意义”,邀请其加入当下的社会变革;正是这一次次的对话、碰撞与融合,逐渐形成了今天中国的思想格局。有的事件自身潜力有限,即便鼓励你说,也不值得长期与之对话;有的事件很重要,但长期被压抑,缺乏深入且持续不断的对话、质疑与拷问,使得其潜藏的精神力量没有办法释放出来。而五四运动的好处在于,既有巨大潜力,又从未成为“禁忌”。

风雨兼程说“五四”

历史上难得有这样的事件,当事人的自我命名迅速传播开去,且得到当时及后世读者的广泛认可。尘埃尚未落定,1919年5月9日《晨报》上已有北大教授兼教务长顾兆熊(孟余)的《一九一九年五月四日北京学生之示威运动与国民之精神的潮流》,5月26日《每周评论》则刊出学生领袖、北大英文系学生罗家伦的《“五四运动”的精神》,5月27日的《时事新报》上,张东荪的《“五四”精神之纵的持久性与横的扩张性》同样引人注目——“潮流”“运动”“精神”,关于“五四”的命名与定性竟如此及时且准确。此后,一代代文人、学者、政治家及青年学生,便是在此基础上建构有关“五四”的神话。

说“五四”不仅仅是历史事件,更是近百年中国读书人重要的思想资源、极为活跃的学术话题,甚至可以作为时代思潮变化的试金石,我相信很多人都能接受。美国学者舒衡哲在《中国的启蒙运动——知识分子与五四遗产》第六章“五四的启示”中,辨析新中国成立后官方对“五四”的看法,以及诸多纪念活动和回忆文章,还有同时期知识分子的抉择与挣扎。这一章的结语很是悲壮:“‘五四’不只被看作鼓舞知识分子勇士的精神食粮,它将成为照亮中国的政治文化生活的一把‘火炬’。”而我的《波诡云谲的追忆、阐释与重构——解读“五四”言说史》则选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中国青年》《文艺报》等四种报刊,观察其在五四运动30周年、40周年、50周年、60周年、70周年以及80周年时的社论及纪念文章,并将其与同时期的政治思潮相对应,看关于“五四”的言说如何隐含着巨大的政治风波、思想潜力以及道德陷阱。

不说那些意味深长的“故事”,以我有限的阅历,也都深知聚众谈“五四”,一不小心就会溢出边界,介入现实的政治斗争。谈论李白、杜甫孰高孰低,或者评说《金瓶梅》《红楼梦》的好坏,一般情况下是不会有太多联想的——“文革”除外;可说“五四”就不一样了,因相互误读或有心人的挑拨,随时可能由平和的学术论争一转而成了激烈的政治对抗。关于1999年纪念“五四”的书刊及会议,我在若干小文中略有涉及,实际状况比这严重得多。以致2009年4月23~25日我在北大主办“五四与中国现当代文学”国际学术研讨会时,认真吸取十年前的教训,从时间、议题到人员的选择,都仔细斟酌,可还是一波三折。外面的人只晓得北大与五四运动关系密切,有责任扛这个旗子;不知道北大为了这个“责无旁贷”所必须承担的风险。可仔细想想,没什么好抱怨的,为什么人家选择在谈论“五四”的会议,而不是唐诗研究或金融会议上说大话喊口号呢?可见“五四”这个话题本身天然具有“政治性”——你想躲都躲不开。

近百年中国的风风雨雨,让我辈读书人明白,谈论“五四”,不管你是沉湎学问,还是别有幽怀,都很容易自动地与现实政治挂钩,只不过有时顺风顺水,有时则难挽狂澜。去年秋天,我选择在进京读书30年这个特殊时刻,盘点零篇散简,凑成一册小书,交给北大出版社,约定今年春夏推出,以纪念现代史上最为重要的杂志《新青年》(1915~1926年)创刊一百周年。当时绝对想象不到,会撞上如此“新文化研究热”。今年一年,我先后接到十多场纪念“五四”或新文化运动学术会议的邀请;其中,北京大学最为“立意高远”,准备年年纪念,一直讲到2021年中国共产党创建一百周年。

如此大规模纪念“五四”新文化,背后推动的力量及思路不一样,有的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有的只是盲目跟风,但我相信其中不少是深思熟虑的。官员我不懂,单就学者而言,之所以积极筹备此类会议,有专业上的考虑,更有不满近20年中国思想界之日渐平庸,希望借谈论“五四”搅动一池春水。

“走出”还是“走不出”

如何看待早就沉入历史深处、但又不断被唤醒、被提及的“五四”,取决于当下的政治局势与思想潮流,还有一代人的精神追求。1993年,我曾撰写题为《走出五四》的短文,感叹“在思想文化领域,我们至今仍生活在‘五四’的余荫里”;可16年后,我又撰写了《走不出的“五四”?》,称不管你持什么立场,是左还是右,是激进还是保守,都必须不断地跟“五四”对话。从主张“走出”到认定“走不出”(后者虽然加了个问号,实际上颇有安之若素的意味),代表了我对“五四”理解的深入。

促使我转变思考方向的,除了《中国现代学术之建立》《触摸历史与进入五四》等专业著作,还包括“五四老人”俞平伯的诗文以及我前后两次赴台参加“五四”学术研讨会的直接感受。

1949年5月4日的《人民日报》第六版,刊登俞平伯、叶圣陶、宋云彬、何家槐、王亚平、臧克家等文化名人纪念“五四”的文章,此外,还有柏生的《几个“五四”时代的人物访问记》。在采访记中,俞平伯的回答很有趣:“五四”新文化人气势如虹,想做很多事情,“却一直没有认真干(当然在某一意义上亦已做了一部分),现在被中共同志们艰苦卓绝地给做成了”;因此,这好比是30年前的支票,如今总算兑现了。又过了30年,也就是1979年,俞平伯撰《“五四”六十周年忆往事》(十首),除了怀念“风雨操场昔会逢”以及“赵家楼焰已腾空”,再就是将“四五”比拟“五四”,称“波澜壮阔后居先”。最有意思的是第十章的诗后自注:“当时余浮慕新学,向往民主而知解良浅。”比起许多政治人物的宏论,我更认同诗人俞平伯的立场:曾经,我们以为“五四”的支票已经兑现了;其实,当初的“浮慕新学”与日后的“竹枝渔鼓”,均有很大的局限性。

1999年4月我赴台参加政治大学主办的“五四运动八十周年学术研讨会”,会后接受《中国时报》记者采访,谈及台湾民众为何对“五四”不太感兴趣,对方的解答是:“因为我们已经跨过了追求民主科学的阶段。”当时我很怀疑,因为这很像1949年俞平伯“支票终于兑现了”的说法。2009年我赴台参加“五四文学人物影像”开幕式及相关论坛,发现年轻人对“五四”的兴趣明显提升。为什么会有如此变化,除了各大学“中国现代文学”课程的讲授外,还与普通民众不再盲目乐观有关。我曾对照海峡两岸关于“五四”的想象与阐释,既看异同,更注重相互影响。

最近20年,海峡两岸在如何看“五四”的问题上互相影响。台湾影响大陆的,是对激进主义思潮的批评,尤其不满五四新文化人对传统文化的批判;大陆影响台湾的,是新文学不仅仅属于温柔且文雅的徐志摩,必须直面鲁迅等左翼文人粗砺的呐喊与刻骨铭心的痛苦。

这里说的主要是文学与思想,实际政治比这复杂多了。但不管怎么说,轻易断言我们已经走出“五四”的“余荫”或“阴影”,似乎都很不明智。

作为历史事件的“五四”,早就翻过去了;而作为精神气质或思想资源的“五四”,仍在发挥很大作用。这本是平常事,为何我会纠缠于“走出”与“走不出”呢?那是因为,五四新文化人的丰功伟绩,某种意义上成了后来者巨大的精神压力。比如,北大师生最常碰到的责难是:你们为什么不再“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如此“影响的焦虑”,导致我们谈论“五四”的功过得失时,难得平心静气。其实,换一个角度,那只是一个与你长期结伴而行、随时可以打招呼或坐下来促膝谈心,说不定关键时刻还能帮你出主意的“好朋友”,这么一想,无所谓“走出”,也无所谓“走不出”了。

如何激活“传统”

中国人说“传统”,往往指的是遥远的过去,比如辛亥革命以前的中国文化,尤其是孔子为代表的儒家;其实,晚清以降的中国文化、思想、学术,早就构成了一个新的传统。可以这么说,以孔夫子为代表的中国文化,是一个伟大的传统;以蔡元培、陈独秀、李大钊、胡适、鲁迅为代表的“五四”新文化,也是一个伟大的传统。某种意义上,对于后一个传统的接纳、反思、批评、拓展,更是当务之急,因其更为切近当下中国人的日常生活,与之血肉相连,更有可能影响其安身立命。

人类文明史上,有时星光,有时月亮,有时萤火虫更吸引人。改革开放30多年来,“五四”的命运如坐过山车。1980年代,“五四”作为学习榜样及精神源泉,深深介入了那时的思想解放运动;1990年代,“五四”作为学术课题,在大学及研究所得到深入的探究,但逐渐失去影响社会进程的能力;进入新世纪后,随着“传统”“国学”“儒家”地位的不断攀升,“五四”话题变得有些尴尬,在某些学术领域甚至成了主要批判对象。而在日常生活中,你常能听到好像“很有文化”的官员、商人、记者乃至大学校长,将今日中国所有道德困境,一股脑推给了“五四”的“反孔”。言下之意,假如没有“五四”的捣蛋,中国不仅经济上迅速崛起,道德及文化更是独步天下。此类“宏论”之所以有市场,除了大的政治局势与文化潮流,也与研究现代中国的学者们大都埋头书斋,忙着撰写高头讲章,而不屑于“争论”有关

我并不否认“五四”新文化人的偏激、天真乃至浅薄,但那是一批识大体、做大事的人物,比起今天很多在书斋里条分缕析、口沫横飞的批评家,要高明得多。去年“五四”,我是这样答澎湃网记者问的:1919年的中国,各种思潮风起云涌,诸多力量逐鹿中原,热血青年只在救国救民、寻求变革这一点上有共识,至于旗帜、立场、理论、路径等,完全可能南辕北辙。日后有的成功了,有的失败了,有的走向了反面,今人只能感叹唏嘘,不要轻易否定。经由一代代人的钩稽与阐释,那些长期被压抑的声音,正逐渐浮出水面;而那些阳光下的阴影,也日渐为后人所关注。如何看待林纾的捍卫古文、怎么论述《学衡》之对抗《新青年》,以及火烧赵家楼之功过得失、学潮为何成为一种重要的政治力量、“五四”到底是新文化运动的推进还是挫折等,所有这些,不仅涉及具体人物评价,更牵涉大的历史观。这个时候,既不能抹杀已获得的新视野与新证据,也不应该轻易否定前人的研究成果。通达的历史学家,会认真倾听并妥善处理“众声喧哗”中不同声部的意义,而不至于像翻烙饼一样,今天翻过来,明天翻过去。在我看来,“五四”可爱的地方,正在于其不纯粹,五彩斑斓,充满动态感与复杂性。

我的基本立场是:尊重古典中国的精神遗产,但更迷恋复杂、喧嚣却生气淋漓的“五四”新文化。我曾说过:“就像法国人不断跟1789年的法国大革命对话、跟1968年的‘五月风暴’对话,中国人也需要不断地跟‘五四’等‘关键时刻’对话。这个过程,可以训练思想,积聚力量,培养历史感,以更加开阔的视野,来面对日益纷纭复杂的世界。”在这个意义上,对于今日的中国人来说,“五四”既非榜样,也非毒药,而更像是用来砥砺思想与学问的“磨刀石”。

今年各地学人几乎不约而同地纪念五四新文化运动,在我看来,这既是大好事,也不无隐忧。因为,任何一个偶然因素,都可能使这“热潮”戛然而止。能否坚持正常的学术论争,包括与新儒家或国学家之间,改“隔山打牛”为“打开天窗说亮话”,有担当而又不越界,是此次大规模纪念活动能否持续且深入展开的关键。以纪念《新青年》诞辰百年为开端,重新唤起民众对于“五四”的记忆,接下来的几年,只要不因触碰红线而引起激烈反弹,有国内外众多学者的积极参与,不仅可以直接影响大众舆论及某些具体专业(如中国现代文学史、思想史、文化史等)的发展,更可能重塑当代中国的精神氛围及知识版图。基于此判断,如何兼及自信与自省、书斋与社会、思想与学术、批判与建设,将是我们必须直面的难题。

这是一个难得的历史机遇,除了坚守自家学术立场,不随风摆动外,还得有进取心,直接回应各种敏感话题(包括狙击打着国学旗号的“沉渣泛起”)。某种意义上,这是对此前30年“五四话题”升降起伏的一个反省:或许,谈“五四”本就不该局限于书斋,解时代之惑乃题中应有之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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