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我国经济正增长,但劳动力负增长,存在“就业压力”之谜。对此,我们研究发现:就业压力上升主要是由于,经济发展方式由劳动投入转向资本积累、由要素投入转向创新驱动,导致经济增长拉动就业的效果持续下降。分结构看,主要是一、二产业拉动就业效果下降,第三产业拉动能力虽有上升,但仍不足以弥补一、二产业的下降。
同时,劳动市场的变化也导致就业压力上升。从供给看:农村人口流向城市、小镇青年流向大城市、老人和妇女劳动参与率上升,增加了城市尤其是大城市的就业压力;从需求看:三期叠加,经济结构和市场需求转换加快,小微和民营企业弱化等都减弱了劳动力需求;从市场结构看,劳动保护加强、劳动市场不完善也导致失业增加。
未来较长一段时间,我国经济增长拉动就业的能力仍将持续下降。主要是:劳动年龄人口数量将继续下滑;以资本代替劳动、以创新驱动代替要素投入,仍然是经济发展的趋势;而发达国家的经验也表明,就业弹性趋降是普遍现象。
为解决就业压力,短期内应关注重点群体就业,壮大小微民营企业、发展小城镇,完善劳动市场,建立基本而非奢侈的保障体系。长期看,我国面临的不是就业压力,而是老龄化带来的劳动力数量减少、价格上升和经济停滞的巨大挑战。对此,我们要多生育;要将经济增长由报酬递减的领域转向报酬递增的领域,比如教育、技术进步、扩大贸易;要区别经济发展策略,鼓励不同地区雁型发展,不搞瞎统一;要正视储蓄过快下降的事实,重视资本积累。
1962年,美国经济学家阿瑟·奥肯提出,经济增长率与失业率两者的变化之间存在一种稳定的关系,这被称为奥肯定律。奥肯定律描述的经济增长与就业之间的关系不一定始终稳定地存在1,原因是:奥肯定律是拇指规则、经验总结;奥肯定律的成立是有条件的,比如相对完善和稳定的劳动市场制度和环境;劳动是众多经济增长来源中的一个,资本积累、技术进步等都可以推动增长。
总体看,近年来我国就业弹性2持续下降。2006-2010年,经济增长的就业弹性为0.03,2016-2018年弹性下降为0.01。分结构看,主要是第一、二产业就业弹性下降。第一产业就业弹性为负且持续扩大,农业从业人口绝对规模持续降低;第二产业就业弹性从2006-2010年的0.37下降至2016-2018年的-0.15,就业拉动能力大大减弱。而与此同时,第三产业就业弹性从0.25上升到0.55,拉动就业作用持续增强,但仍不足以弥补第一、二产业的下降(见表1)。
表1 不同产业就业弹性变化情况
数据来源:作者根据Wind数据测算
(三)经济发展方式转换导致我国就业弹性下降
从劳动对经济增长的贡献看,通常可以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表现为劳动雇佣数量增加;第二阶段是劳动力从生产效率低的部门向高的部门流动(丹尼森效应);第三阶段是通过提高劳动生产率来推动增长(鲍莫尔效应)。改革开放以来的较长一段时期,我国主要处于第一阶段,单位GDP需要投入的劳动力数量较多,增长的就业弹性较高。随着老龄化加深并越过刘易斯拐点,我国逐渐进入第二、三阶段,增长由劳动驱动转向资本和全要素生产率驱动,对劳动力要素的数量需求下降、质量要求上升,就业弹性下降(见表2)。
表2 中国经济增长的源泉:1978-2019年(%)
注:“其他”是经济增长扣除劳动和资本贡献后的全部残差(即索洛残差),包括技术进步、组织效率改进、市场化程度提高等所谓全要素生产率的贡献,也包括统计、度量和遗漏等带来的各种误差。
数据来源:作者根据世界银行方法测算
一是劳动配置由第一产业向第二、三产业转移。劳动力从生产率低的第一产业向生产率高的第二、三产业加快转移,配置效率明显提升,导致经济增长对劳动的需求减少。2019年,我国第一产业就业占比为25.1%,较2010年大幅下降11.6个百分点;第二产业占27.5%,保持基本稳定;第三产业占47.4%,大幅上升12.8个百分点(见图1)。同时,劳动力在部门内部的转移也提高了配置效率3。
图1 我国三次产业就业占比变化
数据来源:Wind
二是产业结构由劳动密集型向资本密集型转变。主要是机器换人、人工智能发展迅速,资本替代劳动趋势明显,许多行业尤其是制造业对劳动投入的依赖减弱。2018年,我国工业机器人密度为140台/万人,比2011年增长13倍。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测算表明,2014-2017年新增机器人替换了293万名工人,解释了约34%的制造业就业下降。相应地,2013-2018年,我国劳动密集型行业增加值占比由32%下降至30.4%,就业占比由34.1%下降至32.5%;而同期资本密集型行业增加值占比由28.8%变化至28.2%,基本保持平稳,就业占比由28.6%上升至30.3%(见图2)。
图2 劳动、资本和技术密集型行业的增加值及就业占比
数据来源:作者根据Wind数据测算
三是经济增长由要素驱动向创新驱动转变。近年来技术进步在我国经济增长中的作用明显增强,技术密集型产业不断壮大。2010-2018年,技术密集型行业增加值占比由37.7%上升至41.4%,就业占比由34.6%上升至37.2%(见图2)。
同时,对2006-2018年33个工业行业的测算表明,我国工业整体技术偏倚度为0.157,81.8%的行业技术偏倚度大于零(见表3),表明我国主要是劳动节约型技术进步,企业吸纳就业能力弱于以往(大于零为劳动节约型技术进步,小于零为资本节约型)。
表3 不同行业技术偏倚度测算结果
数据来源:作者根据Wind数据测算
劳动市场变化导致就业压力加大
我国劳动力供给总体趋降,就业压力似不应上升,但劳动力供给、需求和市场结构的变化增加了就业压力。
(一)劳动供给变动增加了就业压力
一是农村人口流向城市。以前我国农村是个蓄水池,老一代农民工在城里找不到活干就返乡了,其失业不反映在劳动统计中。而新一代农民工大多没有返乡的意愿,即使找不到工作,也愿意留在城里,这提高了城镇调查失业率。
二是小镇青年流向大城市4。青年人工作生活期望高,更加偏好在东部、大城市就业,不愿去中西部、小城市,导致大中城市就业压力上升。我们赴广东调研显示,大学生宁愿待在广州、深圳找不到工作,也不愿在中山等地就业。同时,这一代青年人受家庭、社会关注度高,更擅长借助互联网等多渠道表达自身感受,也导致其就业压力被放大。
三是老人和妇女劳动参与率上升。老年人劳动参与意愿上升,更多女性从家庭妇女转为有工作,这在补充劳动供给的同时,也增加了青年人的失业。人社部数据显示,2018年,55至59岁、60至64岁城镇就业人员周平均工作时间分别为45.2和44.1小时,比2015年分别增加1.3和1.7小时。
(二)劳动需求变动加大了人们的失业感受
一是劳动需求持续放缓。我国面临三期叠加,国际环境日趋复杂,经济增速持续下降,这减弱了劳动力需求,增加了周期性失业。同时,企业对劳动力价格上升反应迅速,以技术和机器替代劳动进程加快,导致劳动力需求下降快于劳动力供给减少,也增加了失业。
二是劳动需求变化加快。受经济结构变动加剧、市场需求转换加快、技术创新层出不穷影响,我国劳动力需求在地区间、行业间的转移大量增多,劳动力找工作的频率、难度和时间增加,摩擦性失业增多。
三是部分企业和行业劳动需求减少更快。首先,小微和民营企业需求减弱。相对大型、国有企业,小微、民营企业吸纳就业更多,但发展更慢。2018年,小型、民营工业企业营业收入占全部工业企业营业收入的比重分别为33.5%和27.1%,比2015年下降3.9和5.1个百分点,而大型、国有控股工业企业上升5.8和5.4个百分点(见图3)。其次,民间投资拉动增长和就业力度减弱。我国政府投资力度继续加大,但由于其集中于公路、铁路等基础设施建设,这些多属资本密集领域,因此就业增加有限。而拉动就业较多的民间投资占固定资产投资比重持续下降,2019年为56.4%,比2015年低7.8个百分点(见图3)。第三,实施效率工资的企业数量增多(这些企业认为提供高于均衡水平的工资会使工人生产效率更高),也造成了工资刚性和结构性失业。
图3 企业营业收入占比及民间投资占比变化情况
数据来源:Wind
四是灵活就业规模扩大导致失业高估。我国数字经济、小店经济发展迅猛,灵活就业、非正规就业增长加快。但由于其小型、分散、流动性强的经营特点,很多从业者难以统计。据《中国共享经济发展年度报告(2019)》测算,2018年共享平台的服务提供者约7500万,但绝大多数无法列入当前我国统计的“就业人员”。
(三)劳动市场结构变动导致失业增加
一是劳动保护力度加强。我国《劳动法》实施力度加大,客观上降低了劳动力市场的弹性;失业保障增强,减弱了人们找工作的积极性;各地普遍实施最低工资,制造了工资刚性,增加了不熟练工人、青年人的结构性失业。
二是劳动市场不完善。比如,劳动市场信息不完全的现象增多。主要是灰色、黑色中介增多,运行不规范抬头,违规、欺诈增加。我们赴广东和山西的调研显示,一些劳务派遣公司两头吃,通过裹挟中小企业在旺季的临时用工需求,大幅提高工人工资高达20%-50%,导致劳动供求匹配效率下降。再比如,劳动培训不足。许多电子厂工人工作内容单一,技能培训缺乏,导致在遇到外部冲击失业时,找工作难度更大、时间更长。
(一)劳动年龄人口数量将继续下降
世界人口变化规律表明,一国人口规模随出生率和死亡率此消彼长,通常需要经历“低增长(I)-加速增长(II)-增长减缓(III)-低速增长(IV)”四个阶段5(见图4)。目前我国仍处于由第Ⅲ向第Ⅳ阶段过渡的时期,即出生率将继续下滑,劳动年龄人口数量继续减少,劳动力价格更加昂贵(见图4)。这将继续推动我国以资本代替劳动、以技术进步代替要素投入,并使增长拉动就业的能力进一步下降。
图4 我国出生率和死亡率及世界人口发展的四个阶段
数据来源:WIND,以及作者根据Herrick和Kindleberger(1968)绘制
(二)以资本代替劳动仍然是未来较长时期增长的方向
图5 不同收入国家劳动力分布
数据来源:作者根据世界银行数据测算
我国仍处于工业化后期,资本报酬递减没有到尽头,机器换人在东部仍有空间,在中西部还远远不够。我国目前人均GDP约1万美元,从国际经验看,随着未来收入进一步提高,第二产业的劳动力占比和就业弹性将继续下降(见图5)。
(三)以创新驱动代替要素驱动是经济发展的趋势
我国技术创新的路还刚刚开始,技术进步在经济增长中的贡献仍处于较低水平。从美国等发达国家的经验看,人均资本增加只能解释其增长的10%,而90%来源于科技进步。以创新驱动代替要素驱动,不仅是我国摆脱中等收入陷阱的关键,也是经济可持续发展的根本。
从发达国家经验看,随着工业化进程和经济发展,就业弹性普遍趋降。尤其是日韩等雇佣制度稳定的国家,就业弹性稳步下降:日本战后就业弹性从1955-1960年的0.52降至2015-2018年的-0.35,韩国从1.1降至0.036(见表4)。
表4 主要发达国家就业弹性变化
数据来源:作者根据世界银行、OECD、张车伟和蔡翼飞(2016)数据测算。
有效应对就业压力的长短期之策
(一)短期之策
若暂不考虑疫情冲击的影响,目前我国的就业压力主要是结构性的,其原因与劳动力市场构成有关。为此,我国应:
一是关注重点群体就业。主要是做好高校毕业生、农民工、退役军人等重点群体就业创业工作;尤其要加强对就业困难人员扶助,保障劳动者权益,对失业群体及时兑现失业保险等社会保障待遇和政府各项惠民政策。
二是要壮大小微民营企业,发展小城镇。稳就业就是要稳住和发展小微、民营企业,因为他们是就业的主体。要发展小城镇,缩小与大中城市的差距,让他们也能留住人。
三是进一步完善劳动力市场。要加强劳动信息发布,规范中介机构,维护市场秩序,提高匹配效率;加强职业培训,提升人力资本;加大灵活就业支持力度,打破灵活就业人员参加社保地域限制。
四是要建立并完善基本而非奢侈的劳动和社会保障体系。基本保障要国家兜、全覆盖、无差别;要在保障和激励之间达到平衡,既不让老百姓游离于祖国发展的大家庭之外,也不养懒人、闲人,杜绝退休金拿得比工资高、医保报销成唐僧肉的现象。加强保障要循序渐进,要使企业能接受。
(二)长期之道
长期看,我国面临的不是就业压力,而是老龄化带来的劳动力数量减少、价格上升和经济停滞。我们要防患未然。
一是充分认识人口对经济增长的决定性作用,多生育。从马尔萨斯等古典经济学家开始,一直到哈罗德-多马、索洛,多强调资本积累对增长的作用,其暗含的假定是人口不是问题(如认为人口是几何增长)。但他们都没有预料到,出生率伴随收入增长大幅下降,发达国家面临严重的老龄化和经济停滞,人口早已成为制约增长的首要因素7。
因此,中国一定要深刻吸取发达国家的教训,及早认识老龄化的巨大危害,要认识到人力资本和科技进步远不足以弥补人口的下降(日本的教训8),要认识到老龄化虽然是慢变量但有加速发展、难以挽回的特点,要认识到创新的源泉只能来自于青年人,要认识到多生育的关键是为女性创造良好的生育环境,要尽快全面取消生育限制。
二是要将经济增长由报酬递减的领域转移到报酬递增的领域。传统的增长理论大多认为要素(资本)报酬递减,因此有所谓增长趋同,但近期的内生增长理论则认为报酬递增的现象愈发普遍。报酬递增意味着产出增加要多于投入增加,这是美国等持续增长的秘诀,也是我国在人口老龄化、资源环境压力日益增大背景下的应对之道。
报酬递增的领域:一是技术进步。要依靠科技进步,营造良好的创新环境;要加强教育,尤其是理工科教育(东南亚国家陷入中等陷阱的原因之一是文科生多、理科生少);要控制房价,让青年人买得起房,因为他们才是创新的源泉;要完善兜底保障,让人经得起失败,消除人们创新创业的后顾之忧。二是扩大贸易。因为出口增加了一国生产者的总量市场,容许更大的专业化和分工,容许更大规模的知识流动,有利于规模经济。我国要力避全球化遇到困难就缩回去,而应改变国际化的方向,形成国内国际双循环相互促进的新发展格局。
三是鼓励国内不同地区雁型模式发展。我国各地区发展阶段不同,增长动力迥异。对于东部大城市,已经开始由要素驱动转向创新驱动,科技对增长贡献日益显著;对中西部大中城市,机器换人、资本积累速度加快,产业逐步由劳动密集转向资本密集;对于中西部小城镇,人口仍在由第一产业流向第二产业,由农村流向城镇。因此,要注意区别不同地区的经济发展策略,可以传帮带,不搞瞎统一。
图6 我国国民储蓄率变化
数据来源:WIND
需要强调的是,对于中西部多数地区,储蓄和资本积累,既是增长的主要来源,也仍有投资的空间。因此,不要盲目和一味排斥投资,要深刻认识到:产能过剩是结构性的,随着经济发展会发生变化;消费永远不是增长的源泉;我国储蓄率的下降已经并将继续超出我们的想象(见图6)9。要看到,即便美国第三产业如此发达,依然在招商引资,期盼制造业回归。
注释:
1、比如在上世纪70年代,美国不到3个百分点的经济增长与1个百分点的就业增长相联系,但90年代则为4个百分点的经济增长与1个百分点的就业增长相联系。
2、就业弹性指,经济增长每变化一个百分点所对应的就业数量变化的百分比。
3、比如2016年以来,钢铁、煤炭行业去产能,企业冗员出清(根据国务院方案,去产能影响钢铁行业50万人、煤炭行业130万人就业)。
4、智联招聘报告显示,2019届大学毕业生有44.2%的人期望在新一线城市就业,但最终只有35.2%的人得偿所愿;期望获得月薪在6000元以上的占比为51.7%,而实际签约占比仅为29%。
5、在第I阶段(以前的农业社会通常在此阶段),一国人口死亡率较高,但为维持人口规模的稳定,人口出生率也通常较高,此时资本积累很少;在第II阶段(工业化的初中期阶段),随着一国收入增长,卫生和饮用水条件改善,人口死亡率迅速下降,但人口出生率并未随之下降,导致人口规模迅速增加,此时资本积累增加,但依然不多;在第III阶段(工业化的中后期阶段),人口死亡率将进一步下降,而人口出生率随着收入进一步提高,开始加快下降,导致人口规模增长减缓,此时资本积累继续增多,但与发达国家仍有差距;在第IV阶段(完成工业化的发达国家),人口出生率和死亡率在低水平上达到均衡,人口增长缓慢,但资本已经积累到相当程度并有较大富余。
6、欧美国家就业弹性趋于下降的同时存在波动,主要与其雇佣灵活,在衰退时解聘员工、复苏时重新招工有关,因而就业弹性往往出现先下降后又反弹的特点。
7、在20世纪,人口增长对促进经济发展的效果不甚明显。原因一是人口增长较快(20世纪,世界总人口从15亿增加到超过60亿,在此之前,没有一个世纪人口增长能够超过10亿),人口并不构成对经济增长的限制,相反是储蓄和投资不够,因此大家普遍更关注资本而非人口;二是人口增长通过矛盾的方式影响经济增长:人口增长可能抑制资本深化(即导致人均资本减少),但也可能通过鼓励和促进技术创新而提高生产率。
8、当年日本就是认为科技进步能够弥补人口老龄化带来的危害,但背后的事实证明不行。
9、现在的年轻人已少有老一辈的勤俭,加之老龄化发展迅速,房价压力巨大,都已经导致、并将继续导致我国储蓄率迅速下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