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区域全面经济伙伴关系协定》(RCEP)由东盟十国发起,于2012年正式启动谈判,包括中国、日本、韩国等国家参与制度,美国一直未参与。历时8年, RCEP终于在2020年11月正式签署。在此之前,美国已宣布退出《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TPP)。美国宣布“退群”之后,日本接替美国成为主导国,继续推进TPP,并达成《全面与进步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CPTPP)。在没有美国支持的情况下,亚太地区国家依靠自身力量仍然推进了亚太地区经贸的深度合作。可以看出,亚太地区国家对于深度合作有着相当强烈的愿望,RCEP、CPTPP的达成代表了这些国家的理性选择。之前,由于中美贸易争端等因素,全球的“贸易保护主义”倾向加剧,而RCEP的签署表明亚太地区更加深度的经贸合作仍能继续推进。从这个意义上来看,RCEP是全球秩序重建的重要信号。
危险“共识”:中美争夺世界领导权
近年来,全球秩序逐渐陷入混乱局面。尤其是中美爆发贸易争端之后,各国对全球失序的状态倍感焦虑。全球秩序缘何如此重要?著名经济历史学家金德尔伯格在总结1929年经济大萧条时提出,世界经济大危机之所以持续十年才结束就是因为当时全球治理体系失去了秩序。英国作为当时全球经济的主导国家,已无力继续主导全球经济秩序,能堪此任的美国直到1936年才愿意承担起主导全球秩序的责任。正是在这种失序状态之下,世界经济大危机持续了十年之久。
当下,新冠肺炎疫情席卷全球,世界各国都承受了巨大压力,不少国家身处危机,全球秩序亟待重建。关于这一次全球失序的原因众说纷纭,其中一种较普遍的看法是全球失序源于中美的世界领导权之争。不少观点认为中国影响力日益增强,而美国领导力正在下降。例如,Campell和Doshi(2020)(发表在《外交事务》),指出“中国正在填补美国的空缺,疫情为中国的‘全球治理’提供了行动机遇”。法国国际关系研究所所长ThomasGomart在法国《世界报》网站上发表的文章也表示,中国已开始对国际组织施加影响力,而美国对于继续担任“不可或缺的国家”这一角色已经心有余而力不足。
近日,美国布鲁金斯学会名誉主席约翰·桑顿(John Thornton)公开表示,目前美国外交政策思想家和行动家已经基本达成七点共识。其核心观点是中国在经济、科技、军事等领域将逐渐超越美国,并削弱美国实力和影响力的可信度,未来将建立以中国为中心的全球新秩序。与此同时,美国财政部长亨利·保尔森(HenryPaulson)最近也表示,“竞争已经成为中美关系的主要基调,美国需要在新任总统拜登上台以后,对中国采取定向对等(targeted reciprocity)的措施”。
问题的关键是,中美之间的竞争是否成为世界领导权之争?这个问题非常重要。美国候任总统拜登已经明确表示,美国要重新领导世界。假如美国认为中国正在为以中国为中心的全球秩序奠定基础,那么中美之间的共识何在?中美之间的竞争是否为“你输我赢”的零和博弈?
从这个角度来看,约翰·桑顿等人关于“中美争夺世界领导权”的“共识”是有害的、危险的,其得出的推论可能误导甚至绑架世界舆论。这个推论认为,美国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的“世界领导者”,其带领西方大国建立了以布雷顿森林体系为核心的世界秩序。这个世界秩序总体来说运转得不错,推动了包括中国在内的世界经济的发展,推动了全球化的进程。但这种看法同时认为,现在中国要挑战美国的“世界领导者”地位。作为一个“挑战者”,中国的文化、体制都和西方非常不同。中国这个新的、潜在的“世界领导者”能否成为一个比美国更好的“世界领导者”?这一担忧触发了西方国家的普遍焦虑。在这种焦虑之下,美国国务卿蓬佩奥四处兜售“中国要挑战世界领导权”的观点,要求美国及其盟国们团结起来对抗中国。正是基于这样的推论,使得桑顿等人提出的美国精英界“共识”变得危险且有害,极有可能引导中美双方的舆论走向对抗的境地。
失序之源:全球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矛盾
全球失序并非因为中美在争夺世界的领导权。世界失序最根本的原因,是全球的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出现了矛盾。
首先来看全球的经济基础。当前,无论是贸易格局,还是生产格局、消费格局,都已经形成了“三足鼎立”的结构:以德国为中心的欧洲贸易区,以中国、日本为中心的亚洲贸易区和以美国为中心的北美贸易区。然而,在上层建筑方面,从国际货币体系现状来看,过去20年以来,美元一直保持强势的主导地位,占官方外汇储备的60%左右;此外,欧元占比20%左右,人民币占比则不足2%(见图1)。
总而言之,全球的经济基础已经呈现出了“三足鼎立”的结构,而上层建筑,如货币体系,仍是以美国和美元为主导。因此,全球失序源于全球经济基础(贸易、生产、消费)的三足鼎立结构与以美国为主导的全球治理体系(货币体系)之间的矛盾。
为了解决这个矛盾,必须建立与经济基础相适应的三足鼎立的全球治理体系。例如,在金融治理方面建立“金融双层治理体制”,一方面需要全球性的多边治理体系,如世界银行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另一方面也需要有区域性组织,如美元区、欧元区和亚太货币区。另外,贸易治理方面也可以建立“贸易双层治理体制”,既要有世界贸易组织这样的全球机构,负责全球贸易的决策机制、贸易审查机制、成员遴选机制、解决争端机制,同时也要有区域性自贸协定,如美加墨贸易协定、区域全面经济伙伴关系协定等(见图2)。
因此,未来的全球治理体系在维持多元、多边特征的同时,也可能把相当一部分的全球治理权力下放给区域性的治理体系。通过双层的治理体系,一方面能推动全球贸易治理体系重新发挥作用;另一方面,不同区域治理体系之间的竞争,也能够促进全球治理体系变得更加有效。
新全球化时代:多元竞争,竞争共存
无论是在货币还是贸易方面,多边和区域同时推进的双层治理体系都代表了一种趋势。理论上,从1500年至今的全球化可以划分为四个时代(见表1)。当前,人类社会已经从全球化的生产时代(全球化3.0)进入全球化的创新时代(全球化4.0)。与之前的时代相比,全球化4.0的公共品性质是技术创新。技术来源于人力资本,和过去的物质资本不同。物质资本可以很集中,例如,一个国家的少数富人可以掌握大多数的财富。但人力资本天然具有分散分布的特点,经济格局因此也呈现多中心性。在这样一种以技术创新为代表的时代,相对分散的全球治理体系更加符合时代要求。
因此,全球创新时代的秩序,应该是“三足鼎立,多元竞争,竞争共存”的,一个霸权国家主导世界的历史已经结束。所以,美国的“思想界、外交精英”要从过时的“霸权、单极、一元”的思维方式里走出来。美国人民和中国人民要能够找到共识,而这个共识一定不是一个霸权国家。各方如果能够达成一致,实现多元共存、多元竞争,在三足鼎立格局下可以推动全球秩序更好地运转。
从这个角度来看,RCEP作为亚洲秩序的一部分尤其重要。当前,亚洲秩序的形成类似于欧洲一体化的历程。欧洲一体化始于法国、联邦德国、荷兰等国家在1952年建立的欧洲煤钢共同体;然后发展成为欧洲共同体,进一步实现了劳动、资本、技术等要素的一体化;随后欧洲货币体系一体化建立,并形成了相应的共同治理体系。当前,RCEP还处于建立亚洲共同市场的第一步,未来还需要走向共同的要素市场,如技术市场、资本市场、劳动市场,然后形成统一的货币框架,最终走向共同的治理体系。由此,全球秩序才会迎来一个光明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