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十三清楚地记得2009年11月1日下过一场大雪,因为这场雪差点让他的科学嘉年华功亏一篑。
姬十三,原名嵇晓华,于2008年4月在网络上建立了名叫“科学松鼠会”的群博。这个博客的博主们被戏称为“松鼠”,他们多是国内外的自然科学类博士,擅长用轻松的笔调将乏味严肃的科学知识写得有趣。这样一个群博居然赢得了诸多粉丝—发展到2008年年底,日流量达3万左右。
科学嘉年华这样连办24场的线下活动也是一时兴起的结果—姬十三在一次歌手演唱会上幻想有一天舞台灯光闪耀处引起尖叫的是科学家们。因此,他和当时仅有4个人的小团队在2009年9月底开始策划“科学嘉年华”的线下活动。科学嘉年华前23场虽比不上明星演出,但好歹也吸引来了大群松鼠会的粉丝,搞得热烈而温馨。到最后一场,许多志愿者开始出手相助。如果最后一场因为一场大雪而变得寥落冷清,感到惋惜和失望的就不仅是姬十三一个人了。
事实证明姬十三没有必要担心。那天,活动举办地—450人的礼堂几乎坐满。
如果要想维持这样的势头,并且不让粉丝失望,松鼠会必须有更好的组织形态和发展方向,依然全凭兴趣是不靠谱的。
姬十三此前考虑过科学松鼠会组织形态的问题。只要他考虑是否要辞掉工作全职运营这个网站,考虑用什么资金来运营,这个问题就自动会冒出来,成为决定其它问题的终极问题。
他和松鼠们都觉得松鼠会是个公益组织,也因此经常和公益圈的人交流。2008年年底,姬十三开始申请松鼠会的NGO资格。但问题在于,公益圈会质疑“科普算不算公益”。科学松鼠会看起来能有很大把握申请获得公益孵化器的支持,但在最后决选投票阶段,还是因为半数选票的否决而终究没能成为一个NGO。
申请NGO失败,在2009年4月,姬十三就开始了松鼠会的公司化进程,他首先注册了“北京一群松鼠文化传播有限公司”,第一笔业务是给CCTV10绿色空间栏目组的科学节目做策划。随着松鼠会声名鹊起,到2009年下半年,已经有公关公司来找姬十三,希望说服松鼠会用自己在科技方面的优势为一些科技企业做企业品牌宣传。如果顺利,这种形式倒不失为松鼠会的一个盈利模式。但让姬十三纠结的是,松鼠会的NGO性质已经被很多人认可,在国内外一直为松鼠会供稿的松鼠们也都在认为自己是在为一项非营利的事业做贡献。盈利和松鼠会建立的初衷看起来很矛盾。
曾经被这样的两难境地所困扰的不仅是姬十三一人。网络上有很多这样的兴趣小组,让人能突破空间的限制,找到自己兴趣相投之所,并为之贡献力量。如果不商业化,这些网站如何长期维持?如果商业化,贡献者在商业回报中又处于何种角色?不顾这些纠结强行商业化,那这还是原来那个能凝聚同好激发兴趣的网站吗?
为了解决公司化进程中的问题,2010年年初,姬十三和李天天在北京进行了一次长谈。李天天是丁香园的创始者。这是一个关于医疗生命科学的论坛,学习医疗、生物的学生以及很多医务工作者都会在这里交流专业。姬十三的博士专业是神经生物学,他做学生时也曾混迹丁香园。他熟悉这个成立于2000年提供医疗检索引擎知识的网站。丁香园在2006年开始向商业化运营转向。
李天天的建议是彻底商业化。2005年,丁香园也曾想以NGO形式运营,为此李天天特意前往深圳,因为听说在深圳相对容易申请NGO。但最终丁香园还是没有申请下来。于是,公司化运营成为李天天唯一的选择。
如果会员们不愿商业化运营怎么办?姬十三问。李 天天的回答是对资深会员挨个儿拜访。从2004年末到2006年上半年的这段时间里,李天天前往沈阳、北京、青岛、上海等十几个城市,拜访了四五十名版主。有版主激烈地表示,丁香园缺钱,我们都来捐,我们不能让商业破坏丁香园的独立性和学术性。李天天说服他的理由是,丁香园会进行有区隔化的商业运营。
在向用户保证“有区隔化的商业运营”之时,李天天只是隐约觉得这是方向,而如何通过“有区隔化”来创造收入,他并不清楚。虽然诸多版主都认可了丁香园商业化路径,但丁香园却在长达一年的时间里只有李天天一名员工。每天上班时他忙得不可开交,下班之后,他会焦虑心慌,因为不知道丁香园会往什么方向发展。
丁香园的商业模式在2007年之后开始明晰。李天天和同伴发现丁香园搜索最多的关键词是“招聘”,因此他们开了一个招聘专区;发现列第二的关键词是一种叫做“westen”的化学试剂,这和购买化学试剂的不容易有关,因此李天天建立了“丁香通”—类似于阿里巴巴的网站以解决这一问题。丁香园最多的收入还是来源于广告,但制药公司除了在网页上放置Banner类型的广告,还要求在版内发布问卷或软文,这和丁香园倡导的独立和纯学术相冲突。
一个制衡的制度在这样的冲突中形成,丁香园在主网站限制商业广告,并在2007年设立了“版主管理委员会”来执行。“管理委员会”的成员不能是丁香园公司员工,而由论坛版主们推举选出。如果有广告危害论坛的学术性和中立性,管理委员会可立即删贴;论坛中的学术讨论,即使对公司客户不利,公司也不得干涉;如果出于商业运营目的要在论坛放置问卷调查,这需要管理委员会的同意和备案。
李天天的经验等于告诉姬十三:向完全商业化的路径走,应该也没太大问题。
不过和李天天相比,姬十三的运气要好一点。科学松鼠会对NGO的申请在2009年初还处处碰壁,但一年之后似乎开始变得容易,公益圈已开始接受各种创新形式。松鼠会因为在科普领域的贡献,在2010年还获得了友成基金会“优秀社会企业奖”之“新公益发展潜力奖”。
因此姬十三可选择的更多一些:一、他可以将科学松鼠会变一个NGO,下设一个社会企业来进行营利;二、成立商业公司,把科学松鼠会变成商业公司下设的企业社会责任(CSR)部门;三、将公益和商业彻底分开。
前两种公司化方式都有先例,但对姬十三而言都并非完美。社会企业一直面临的问题就是规定有多少比例不能用于分红;做企业CSR部门的问题除了在于需要说服此前做出贡献的人员,还包括盈利和非盈利部门员工工资的平衡问题。
除了拜访李天天之外,姬十三也拜访其它商业公司和NGO机构,以期获得更多的经验来支持自己的选择。建议是截然不同的:所有的商业公司都认为“没有什么是不可商业的”,而公益机构则会苦口婆心劝说科学松鼠会应该保持公益性。
和李天天拜访资深版主的做法相似,姬十三在尚且纠结采用何种路径时,就成立了一个委员会,来协商科学松鼠会未来的组织架构。这个委员会的名字充满了书生意气—“科学松鼠会组织化筹备委员会”。“委员会”由5个国内松鼠,5个美国松鼠组成,早期通过Skype进行了四次会议,讨论一些看起来大而无当的问题,类似松鼠会的愿景到底是什么。
与此同时,有风险投资者向姬十三提出投资意愿。他们看好的是科学松鼠会的平台—有人气,有吸引科技类企业广告主的巨大潜力,有不错的声誉。姬十三也会和他们探讨松鼠会的可能前程,但却仍然希望能找到一条保持科学松鼠会公益性质的路径。
姬十三有必要谨慎。如果没能处理好商业化和此前美好理想之间的关系,受到损害的是科学松鼠会,以及热爱松鼠会的人们。
一个前车之鉴是译言。这是一个在2006年由三个留学美国的华人建立起来的网站。在这里,用户可以寻找好看、好玩的英文文章予以翻译并发布,彼此之间还能互相切磋翻译的“信、达、雅”,以提高水平。很快,译言成为了一个看起来又酷又有质量的网站,有人在这里获得更多西方的信息,有人在这里提高英语水平。
但商业模式之争却导致译言创始团队意见不合,最终,创始人之一的赵嘉敏离开译言。尽管译言在一开始就注册了公司,创始人之一的赵嘉敏却一直希望译言能有类似维基百科“公益、免费”的基因。
赵嘉敏认为赚钱一定不是最着急的事,要有足够时间让译言成长和摸索。但公司运营总有务实的一面。2006年和2007年,几个股东和创始人都在不断往里投钱,数额达到上百万,但没有收入。除了公司能有利润之外,股东之一的陈昊芝还期望译者也能参与利润分成,使他们能保持住最初的翻译热情。
真正开始商业化运营后,商业化的目的和译言最初的理想发生冲突。“前几天上海大火,译言应该像此前在汶川地震时推出防震手册那样立即翻译美国高层住宅防灾手册。你需要进行组织,号召高质量的用户来参与。但你的人力是有限的,如果投入在社会价值方面的精力多了,你的生意怎么办?谁来养活公司?”陈昊芝说。
商业价值和社会价值让师北宸觉得这样的译言和原来的感觉不一样了。他因为认同译言所体现出来的价值观而在毕业时选择进入这家公司,但也因为这一点而和赵嘉敏一起离开译言,创办了新网站东西网,并强调会“呈现有价值东西”。现在东西的几名工作人员大多来自于译言。
赵嘉敏期望能给东西网足够的时间。他从《连线》杂志创始主编Kevin Kelly的思想中获取鼓励,期望能通过对众包(Crowdsourcing)模式的探索来找到一种新的商业模式。
“众包”这个词汇也许能描述译言、松鼠会、丁香园在早期成长时的模式—志愿者通过网络平台贡献自己的智力,彼此合作彼此互补。它去中心化,组织的边界因此模糊;它能激发起创新,却无所约束。
一次,赵嘉敏和译言其他股东在为商业模式争论不休时,一个人对赵嘉敏大喊,嘉敏你受Kevin Kelly的影响太大了。但即使是Kevin Kelly也对这种模式的商业化运营有所疑问:“众包模式在商业化中的问题在于,如何把钱分给每个参与者。”Kevin Kelly在接受《第一财经周刊》采访时说。
但众包模式的确给译言带来了惊喜。在中国,外文图书的引进权只有几家机构拥有,对它们而言,翻译是一件耗时耗力的事情,而且未必每本都会成为畅销书获得不错的收益。2009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开始和译言合作,将外文书籍的40%放到译言平台上去给译者翻译。有些书问津者寥寥,有些书却有诸多译者和点击率,是否畅销立即可见。拥有版权的出版社乐得将这些未来一定热卖的图书交予译言翻译,译言则组织高质量的译者参与进来,并给予稿费。在2009年译言只翻译了20来本书,到2010年,这个数字上升到了200本。
无论如何,姬十三期望自己所做的决定能避免类似争议。2010年4月,姬十三选择将NGO和商业运营分开的方式:科学松鼠会、线下活动果壳时间一并包含在非营利机构哈赛科技传播中心;除此之外,姬十三成立“果壳传媒”以期营利,这包括一个新的科技传播网站果壳网和科技类图 书出版公司“果壳阅读”。姬十三期望果壳传媒赚到钱后,能反哺包括科学松鼠会在内的“哈赛”诸项目。在诸多纠结于商业化和公益性的论坛群博中,走这样路径的姬十三是第一个。
对于这种模式直接表示反对的是那些期望投资科学松鼠会的风险投资者。姬十三只能对他们说,你们要投资的话,只能投资果壳传媒—这是一个当时尚未成立,除了未知数还是未知数的公司。最终愿意和姬十三一起冒险的是挚信资本,这家风险投资公司曾投资过豆瓣网。
姬十三依然要小心翼翼保持果壳网和科学松鼠会之间的平衡。科学松鼠会中有松鼠无法理解姬十三为何要新建一个果壳网来和科学松鼠会竞争。
姬十三耐心解释,果壳网将是一个传媒,以包括科普、科技、科幻在内的泛科技内容为主,将来也会带有更多社交网站特色;而科学松鼠会本质上则是青年科学传播者的俱乐部,除了网站上呈现严肃认真的科学讨论内容,背后还为这群人和整个科学传播事业做很多活动和服务。
和李天天所做的类似,为了不让自己的商业角色影响科学松鼠会的公益性,姬十三已让“松鼠会组织化筹备委员会”建立一个“科学松鼠会会员协调委员会”,由这个委员会来决定会员的资格。姬十三还在物色一个人选,能代替他履行在科学松鼠会中的职责。
2010年快结束时,姬十三的办公室看起来像模像样—在离北京国贸不远的SOHO现代城租下两套办公室,一套给“哈赛”,一套给“果壳”。不断有新面孔出现在这个办公室里,然后成为新的员工。姬少亭看着这些有时会有些动容,她和姬十三早在2007年就认识,并在日后成为科学松鼠会中最热门线下活动“小姬看片会”的策划者和主持人。
在2008年,她、姬十三和其它松鼠曾在小咖啡馆里幻想有一天科学松鼠会能有自己的办公室,也在2008年末第一次租到一间80平米的住宅做办公室时觉得幸福得不得了。她觉得这几年,姬十三已经从一个话不多,有点闷骚的科学青年逐渐有了老板范儿。
李天天依然愿意保持和丁香园会员们的接触,但不是一个个拜访,而是通过举办一系列的讲座来接触。讲座所做的和李天天最初创办丁香园的初衷一样:交流如何做科研。他也对众包的理论思考良久,并准备在丁香园中加入具有“众包”性质的功能,帮助会员更有效交流科研信息,进行科研合作。
译言正在向科学松鼠会的发展模式靠拢。一家叫做Allabout的日本网站愿意进行战略投资。陈昊芝决定在译言的平台外再建立一个公司和这家网站合作。在未来,新建立的网站将可以使用All about的版权,并且据此营利;而译言将保持用户生产内容(UGC)的模式。只是译言平台上高水平的译者可能会得到来自陈昊芝新公司的有偿翻译工作。
赵嘉敏终于身体力行用众包的形式完成了Kevin Kelly所著《失控》的翻译,并在2010年11月将Kevin Kelly请到了中国。
“带有一定的不确定性和不可控性,”赵嘉敏在《失控》的译后记中这样说众包模式,“不确定性往往使人们感到不安,而不可控性更是被视为现代企业管理的大敌。”赵嘉敏、姬十三、李天天、陈昊芝,他们都正在克服这种不安,并期望能用组织化的方式来让众包中爆发出来的创造、兴趣与热情更持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