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好,我叫王发财,是民间通讯社爱报道工作室的一名公民记者,您愿意接受我的采访吗?”
王发财,在北京,向无数人提问过这样的问题。他说:“我从来不会打着任何媒体的旗号,底层人,要保持自己思想和观点的独立性,这样,才可以活得久,然后,一直战斗下去。”
王发财的眼睛一说话就忽闪,他挥舞着自己十多年前在建筑工地上被一块千斤的重铁压断的五根断指,伤口已愈,无人再会问及。如今,建筑工地上的小工王发财不在了,城市里多了一个被无数知名媒体人称为“王老师”的公民记者王发财。
2010年,27岁的王发财关闭了“京都报道工作室”。肩负生活的中年团队成员一一离去,他没有一声叹息,轻轻将那厚厚一摞摞的团队通讯报道放到储藏室。这是在一个北京的风沙天,好像预示着席卷一切后带来的清新和爽利正在酝酿。
2011年,他又集结了数十个高校80后与90后,以“爱报道工作室”之名。
他说:“当我意识到我是一个公民记者时,我体会到了升腾。于是明星猎奇的思维彻底解体,公益、法律援助、社会监督成为了我不死的主题。这也正是爱报道工作室取代京都报道工作室的原因,前者是公民记者团体,后者,兼是利益经营团体。我终于选择了前者,纯粹的社会责任。公民社会嘛。”
公民社会,这是王发财心中的回归,也是当下很多人所看到的中国的起点。
在接受采访的路上,王发财送给了我一本他新出版的自传《我是农民—王发财成才记》,直视着我追问:“您觉得在城市的钢筋混凝土之上,什么可以扎根下来?”
北京:向上生长,向下扎根
“我是在城市水泥地里长出来的一颗庄稼。”一颗庄稼,可以在坚实的水泥地里破土,这个悖论,适用于王发财。
十年前的王发财,历经了无数次你所能或者不能想象的农民工打工被骗、自筹小营生黄掉的典型性中国农民工生存模式。他只和家人说了一句:“给我半年,让我做我自己!”
究竟什么是他自己?从长白山区|到吉林省吉林市《做人与处世》编辑部,破格录取,土气未褪,却也锐气逼人。一年后,他成为了编辑部里最出色的编辑。后来去在湖南省会长沙做了一名财经记者。
六年前,他到北京。现在,他的月收入一万多元,昂扬出入写字楼,有了自己的坐席。典型的中层白领收入。只是他没车没房,没有积蓄,整日钻在在地铁公交里。他说:“物质的积蓄,都为我认为好的事业或者尝试所倾尽,我是个不会考虑机会成本的人,我是在找我要的光和热。我觉得正当,就好。”见过王发财的人都说他对于自己认准的事情,是偏执的,谁也不能把他劝服。而且,你也害怕把他劝服,因为他做的往往就是那些对的而你又未必有勇气做的事。见到王发财时,他在国贸地铁站口,背着环保组织发的大黑布袋。
从长白山脚下的小山村出发,底层的经历让他总是对人充满了敬意,逢人便称“您”。
“人首先要肯定自己,我就叫王发财。最早的时候,我给报社杂志社投稿,编辑都因为我的名字不用我的稿子,不用就换别家嘛,总有人会看到我的,以王发财的名字。”至于后来他是如何以小学文化破格录取《做人与处世》以及后来成为省报的正式记者,他没有过多的叙述,他只是说:“那时我初中辍学,老是爱写文章。在我从小在那个村子里就被人认为是一个思想危险的怪胎,接受的嘲笑像田里玉米粒一样,密密匝匝。直到我进入媒体,成为正式员工,我一直知道,我的价值观是值得坚守的。”
也许没有深入过农民工群体的人并不知道,许多农民工朋友具有最为丰富的世界认知能力和表达能力,他们本身,是流动的诗歌,他们的人生,本就是散文的属性。“农民工文学”这几个字在王发财的身上得到了关照,他的小说、诗歌、散文见诸报端。只是,王发财的这条“文艺青年”之路并不长久,他说:“我花了三年看了中外几乎所有的文学名著。写着写着,发现文学是感动和丰沛的水,然后不是可以推动社会良性发展的直接力量。我试图找到一种有力的表达,那就是——新闻。”
正在此时,《中国青年报》让他对于“新闻人”这三个字的灵肉有了把握。作为通讯员,他向中国青年报记者彭冰提供了一条吉林地方政府强征农民土地的民生新闻线索,他与记者一起在当地与政府要员惊险博弈,挖掘事实真相。至此,他好像懂得了他灵魂深处那种不安分的基因是为何而生的。“新闻,是一种层层拨开的还原,我每一次都以一个公民代表的自我角色定位希望自己更加接近事实。我总是在用双脚跑新闻,用心感知事实。”
王发财突然又咧开他毫无美感的大瘪嘴大笑起来:“虽然是一个草根新闻人,但是我毫无顾及,我有崇拜,我崇拜我可以看得清或者可以被我发现的事实,我从底层出来,我知道有太多底层人需要这些事实,他们没有力量去看清。”
“新闻”观念在王发财的心里生了根,人、家、国逐渐在王发财的眼前铺陈交错,这是一个人的一小步,在若干年后,亦或者是整个中国社会的一大步。
王发财的新闻报道越写越多,《中国青年》、《华西都市报》、《新青年》……,只是他说:“你一个人会做新闻,永远是你一个人的事情,这不会是我的终点。”
民间通讯社:公民社会下的草根发声器
“成功无关乎别人的是与否的判断,而是经历了自我蜕变以后对于自我价值的认同。”当一个人背后站立着一群人,王发财体会到了这种自我矫正的意义与价值所在。
2009年,京都报道工作室成立,这是中国第一个民间通讯社,也是为数不多的民间媒介报道团体。王发财凭借自己在北京的人脉,召集了几十个的自由撰稿人。他要把通讯社打造成一个咨询共享、行业交流、报道产出的公民报道游击队。
只是,什么是好的报道?京都报道工作室选取的是演艺界的当红艺人和商界的奇才领袖。知名度与经济实力永远是这个社会常热常新的话题,凭着本能的对其中咨询探索欲,王发财的团队成员可以说很快便摸到了这一类人物采访的路数。据说那时,每一个团队成员的写稿月收入可以达到1万多元。
“我从来没有否认我的那一个阶段,人物报道同样是渗透了人人都是报道者理念的新闻实践。而且,当时,采访一个人物,我觉得远胜于念了10本书。好爽!”
丰厚的收入不是王发财最为甜蜜的“打点”, 他想到了他的同行,“其实那是一股在中国社会的暗流,只是,平时他们总是分开行动。随着团队的壮大,和与撰稿人的频繁接触,我看到这个行业的不少弊端。自由撰稿人基本上都没有经过专业的培训,他们完全凭着媒体的编辑误导针对个别杂志报刊去写稿子。其实,他们缺少的是作为公民记者的独立意识和社会敏感性。”
王发财知道,为经济上的蝇头小利而去为媒体写作,永远不可能为社会立言。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信义欧培训机构在王发财的名下注册起航了。培养职业撰稿人如何为社会立言。只是,为什么要把自己的竞争对手培养起来呢?他说:“不管是什么行业,参与的人越多才会越繁荣,如果一个行业只是少数人的行为,那就会不断边缘化。我不想让自由撰稿人这个行业边缘化,因为它是一个由公民到公众的非常重要的发声管道。”
就这样下来,来的人都醍醐灌顶般地走了出去,只是声势浩大的王发财的自由撰稿人培训班却亏了本。因为,他做的是“无偿”培训的生意。
据数据显示,王发财的“信义欧培训机构”一共培训了公民记者600人频次。
我问到:“究竟什么是你所认同的对于公民记者的定义?”
他说:“就是公民的社会责任感加上一种思考的属性,另外还要加之将自己的声音通过合理渠道扩散的能力。”
2011年,王发财突然开始大刀阔斧改组自己的京都报道工作室。“不是我对于这个组织存在的价值完全否定,只是我对于社会成功人士的价值观分享失去了最初的热情。我突然意识到了,‘全民’的概念,我希望我所倡导的价值观能够被更多一般的中国公民所理解和接受,一种可以平视的成功。”
就在这个时候,“公益”两个字找到了王发财。恩派公益发展基金组织恩派(NPI)是在政府主管部门、国内外资助型机构、企业界、学界等关键“拥护群”的支持下发展起来的一个公益支持性组织集合体。恩派在北京的运营团队向社会提供公益国际最新资讯和思路的平台是《社会创业家》杂志,王发财和他的团队被邀请负责杂志编辑采访组的核心。一本尚还没有正式出版号的组织内刊,却在国内公益机构和个人中颇有威望,撩动了王发财的心。“我的民间通讯社从此为公众公益立言了。”王发财说。
王发财很快改组了自己的团队,80后、90后成为了“爱报道工作室”的新鲜血液。
“我考虑到了步入中年的那些团队成员的家庭负担。公益是一个将无偿性放在很高自觉度的行业,以前写的那些人物通讯让他们不会习惯采访内容的改变的。我需要寻找与我相契合的价值观念,我在80、90后的身上找到了。”王发财对于80后和90后的评价是积极而信任的。”
目前,“爱报道工作室”成员的平均年龄25岁,年龄最长的那个人叫做王发财,今年30岁。
公民社会,我们的底线在哪里?
王发财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体制外的人,在他们的报道中,谁来保护他还有他的团队在众多既得利益者错综复杂的关系网中的安全呢?我忍不住提出了这个问题。
王发财憨笑着搓了搓手,迅速说出了一点:“姑娘,你也别以为我们真的是90年代《南方周末》的深度调查组呀,我们本来就不是作为一种与政府或者既得利益者对抗的角度而存在的一种对抗性的力量。如果说在惩恶和扬善之间可以选择其一,那么我当然愿意去做后者。不是只有尖锐批驳和反抗才是改良社会的最佳形式。当然,当我们发现不公的时候,我们不能够回避。”
对于尖锐的公众事件矛盾冲突,王发财团队的报道选择一种柔化的处理,或者站在错的对立面,去让人们看到一种“对”的希望和途径。
“比如说我写过的报道:赵普告了物业又告开发商:这只是一个公民应该享有的权利。赵朴是名人,但我觉得他在这个事件中依旧是公民,我应该从公民的视角来还原这件事情的原委,这最接近真相。”
“一个事件,一个社会话题,我们是在无限接近真相中得到一种改良变革社会的力量的,而反对与对立,不是任何一个公共媒体的利益诉求所在,我也同样。”
王发财的通讯社是草根的,但是“草根”与“政府”从来就不是一组对立的词汇。“我们是政府行为的监督者和改良者,我从来不以揭黑作为我最本来的出发点。”王发财的身上,有一种现在很多中国公民尚不具备的“公民素养”。如何处理“政社关系”,即民间组织和合政府组织之间的关系,王发财说:“共舞吧,只要他们愿意。”
另外,他的团队成员还告诉了我一个词,叫做“自我保护。”
“公民记者团队的力量弱小,另一个策略就是和公信度高的主流媒体合作。把党报作为民间通讯社发声的渠道,这是一种力量联合后的自我保护。”为此,爱报道工作室与多家媒体开辟“爱报道”专栏,发表来自爱报道工作室公民记者的独家新闻报道内容。
“其实,很多时候,我们要做的就是等待时机,而不是逾越当时的舆论环境去做一些过激的报道。每一种声音,只有在成熟的环境里才有可能被这个社会消化和吸收。”
说到微博的监管,王发财很是赞同:“微博是需要监管的,毕竟,中国的公众对于公共事件的思考往往在第一时刻被情绪所遮盖。这种情绪,其实在社会化传播里,就是一种冗余信息。情绪是没有逻辑和张力的,情绪下的行动,让人觉得可怕。”
在王发财的团队,通过微博寻找新闻线索时,必经的两步就是:1千方百计调查消息的真伪2 如果是真,追问一下,这时社会链条中的那一部分出现了问题,有什么样子的解决思路。
“现在是新媒体时代了,其实在这样子的条件下,我们的传统的媒体掌握公众舆论主导权的模式就可以发生松动了。”王发财认为,多元相比一元,总是一种进步
公民记者应该成为他的社区群体里的意见领袖,“因为你不是一般公民,而是公民记者,公民有情绪,然而公民记者要做的是竭尽自己的能力穷尽事实。”
新闻人才培养模式:在高校体制与社会熔炉间
在王发财的“爱报道工作室”里,一直流传着两个有意思的数据。在所有均接受高等教育的团队成员中为新闻专业出身的人数比例为8%,然而在大学或者研究生毕业后,进入媒体行业的人数却达到了50%,很多人成为了业内的翘楚。
王发财打趣说:“我们的爱报道工作室,就是一个野鸡新闻学院。只是,每年毕业生情况还不错。”
“那您怎么看待新闻专业的高校毕业生呢?”
王发财突然收敛笑容,抬起头:“我为什么非得要新闻专业的学生呢?新闻理想从来和专业选择相差很远。高等教育在培养新闻人才时,可以告诉他们怎样把句子写得漂亮,把新闻图片拍得构图得当。但是,高等教育无法彻底教会学生什么才是新闻理想。因为理想最敏感,是需要通过生命体验去切入的。”
什么是事实?小学毕业的王发财对于高等教育不置可否的冷淡态度是否有足够的底气呢?
王宇帆,首都经贸大学对外贸易专业学生。当王发财第一次见到她时,只问了两个问题:“你为什么要写报道。”答:“我要出国,需要作品,没有办法。”
问,“你最大的人生愿望是什么?”答:“找个好老公,幸福一辈子。”
王发财让她每周去采访一个公益人物。
如今,女孩打算申请香港读研,学习的专业是少有人可以理解的社会工作专业。她说:“我出去是为了回来,做公益传播。我现在特别喜欢公民记者这个称呼,这绝对不代表了业余或者是有限,相反,它代表了勇敢和反思精神。”
当我问到王宇帆为什么在一年内颠覆自己的想法时,她只简单说了一句话:“当无数的事实在采访中走进你的内心时,你就像是受了一遍遍的冲刷,直到最后,你开始面对一个焕然一新的自己,毫无保留。学校,没有办法教会我这些。”
王发财没有接受高等教育,却找到了自己的上升通道,这种非典型的成功不可复制。然而高等新闻教育毕竟是教会人新闻思维模式的很好场所。只是,思维不是个体化的情感体验,新闻只有触摸到生命,话语和流动的思想时,才会有真正的生命力。或许,这也可以解释爱报道工作室里的两个数据了吧。
直到现在,王发财还是不能够完全理解新闻院系到底教会了学生什么。不过他说得诚恳:“这是我的遗憾,也因此,我对于这件事情没有太多的发言权。”
唤醒和激活:公众参与社会事务的能力
王发财接受我采访的全过程都是在一场基督教堂的礼拜前后。王发财是基督教的教徒。在牧师的讲道过后,教徒们唱起了赞美诗。众人轻轻吟着,而他,唱得最为嘹亮高亢,引得前后的人纷纷扭头看来,依旧表情自得。骤然间,众人竟都开始放大声响。
会后,教会圣诞义演唱诗班要征集志愿者同工了,王发财想了一下,还是没有去报名,我问他原因,他说: “算了,在台上,让光芒瞩目在你的身上,唱歌还有什么意义呢?别人会觉得那是演员,是他们不能企及的。你还能够去感染别人吗?我宁愿站在台下,人群里高声唱,告诉别人,他们也可以做到像我一样唱歌,我就是他们中的一员。和他们站立在一起。
你一直想要问我对于公民社会的含义,其实就是如此。那是对于公众参与社会事务的能力的唤醒和激活。
这就是公民,中国的公民。有为了理想所坚守的那份执拗,也有社会事件发生后的回馈与思考,更加有把自己的思想作为导体走入人群的勇气。他们,理性而感性;传统而革新。
在个人与国家上层建筑的中间,从来不是真空地带,那是无数具有参与感的、被唤醒的公民组建的“家国社区” 的持恒的热度。以社区精神去关怀那些或许与你遥远然而正在向你逼近的社会存在与不公,双向互通的政治参与渠道才有可能被打开。如果没有这个王发财们日日仰望的“公民社会”喷薄而出,“国家”又从何说起?个体,如果不是社会的公民又还能是什么呢?又还有什么身份可以皈依呢?
出了地铁口, “啪”,王发财打开了自己微微撕裂了口子的旧雨伞,165厘米的身高,在人群里,却走得潇洒而昂扬。从一个人走入一群人过人行道的,又在远处和众人分开,又成了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