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的晨曦里,周围的一切、一切都被黄沙盖住了。旅馆楼下停靠着的车子,盖着一层不薄的黄土。已经下过一阵小雨,黄土变成了密密麻麻的泥点子,盖住视窗。显然3月9日下午随我们一起离开阿拉善的那些黄沙,成了2006年第一号沙尘暴,10日夜里静静地肆虐了北京城。
一周前,3月4日,我随阿拉善SEE生态协会的企业家战略考察团去了一趟内蒙古阿拉善,9日晚回到北京。11日清晨5点我奔往首都机场,想赶上李欧梵教授和龙应台女士下午2点联袂在香港中文大学举办的“公民意识与人文素养”讲座。
几个钟头后,我回到香港中文大学。校园东看吐露港,青山环抱,绿叶叠翠,紫荆花树和宫粉羊蹄树托着满树紫色、粉红和白色的花朵,杜鹃花映红了山坡。这里的空气充满海洋带来的水分,树根在空气里都能生长!
阿拉善啊,阿拉善!你除了沙子还是沙子,能借你几分水汽该多好啊!
在学府的讲演厅里,李欧梵教授用学术词汇带出了政治概念下的人民、政府、土地、主权不可分割、民族国家和市民社会等概念,表述了英国殖民时期的香港、中华人民共和国下的特别行政区、台湾和大陆等等,不同社会制度下,对公民界定的复杂性。他又从文化层面带出全球华人对中华民族文化的意识上的忠诚。在急速变化的现代社会,在不同的民族国家和地区,关于公民的意识、关于做人的身份和做人的素养,充满思考和种种冲突。
龙应台在国家和公民这两个坐标之间,讨论公民意识的形成,它需要知识基础、社会结构支撑、技术运作、人文品格的养成。她的讲演浅出深入,以母亲与儿子在凉台上的对话,娓娓道出家庭也是公民教育的舞台,养育是养成文明的过程。她和儿子合作了书信《亲爱的安德烈》,充满母亲无限的爱,铺陈出母子两代人之间、不同文化之间,对每日生活细节的诠释,每一封电邮都是生活中思考的足印。她有写《请用文明说服我》的敏锐和力量,也有从细节中透视公民素养的智慧。
祖尧堂高雅的讲演厅满盈盈的,上面是学者们谆谆讲述。这是一个开放、安全的论坛,让一代代人接触各类知识和思想,听取来自社会不同角落的报告,让思维从约束中解脱出来,酝酿多元和独立的想法。但愿在社会实践中,这一代代人能以共同铸就的开放性格、集体经验和理性的思维,面对社会现实问题,推进社会改良。这是杜威的社会教育哲学理念:用集体经验在社会的过程中形成一群人的自我养育,推进社会进程。
那些明星企业家的生态协会,撑得起阿拉善生态保护行动的舞台吗?
阿拉善近年来以沙尘暴著称。据史料记载: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的2154年中,阿拉善地区每30年发生一次沙尘暴。1950~1990年,平均每两年发生一次强沙尘暴。1993年后阿拉善连续7年遭受特大沙尘暴袭击。每年4~5月出现2~3次强沙尘暴天气。1998年40天内发生6次沙尘暴。1999年沙尘暴提前到3月。
海拔1500米的荒漠高原上风大,年平均风速为2.9~5.0米/秒,日平均风速大于3米/秒的日子全年占300天以上。当距地面10~14米的大风速度达8~14米/秒时,沙土易被扬起,沙尘暴吹袭时风速达20~34米/秒,达8~12级大风,能见度100~500米,空气中含尘74.89毫克/立方米,为日均值的764倍,最长可持续3天。
20世纪80年代草场农田包到户,羊只、骆驼分到户。1991年以后,阿拉善地区受持续干旱、大风、草场超载放牧和人为破坏等综合因素影响,草场退化、沙漠化速度加快,生态环境日益恶化。1993年5月5日,特大沙尘暴袭击阿拉善左旗,如褐色烟云,隐天蔽日,瞬间能见度为零。落地沙尘为2厘米,12.3万头牲畜丢失,8600头死亡,466眼机井被埋,10.5万亩农作物和1800亩果林树受损害。
20世纪下半叶,中国急速地发展经济。以阿拉善为例,2005年GDP 64亿元,比上年增长21.6%,财政收入9.5亿元,人均可支配收入8941元/年,农牧民人均可支配收入3897元。全国人民每人多穿一件羊绒衫,牧民一家人就要多养300、400只羊。收入增加,生活质量也提高,沙尘暴也空前加剧。
如何看待沙尘暴与人类生产和生活的关系?那群企业家和志愿者有足够的能力解决生态灾害吗?如何定义他们的行动?沙尘暴与他们有什么关系?治理沙漠是一个什么过程?能治好吗?
阿拉善是“贺兰山”的蒙语转音,贺兰山由匈奴一部落“贺兰”居住而得名。这里最著名的是戈壁沙漠、黑河、干枯的居延海。历史上就是荒漠草原。一群企业家为什么要到沙漠里去?
2003年夏天,中国企业家论坛秘书长李俊与云南红酒业有限公司的武克钢合作,在西部云南办“中国企业家论坛首届弥勒论坛”。在论坛上,企业家们讨论他们在社会发展中的定位。九汉天成的宋军指出,中国发展和西部大开发加剧了两极分化。有着佛教修身情结的宋军呼吁要关注西部:“不是西部需要企业家,而是企业家需要西部。”
宋军在内蒙古阿拉善盟的腾格里沙漠里的月亮湖投资了旅游产业,还经营了肉苁蓉酒业。新旅游产业需要客人,宋军也期待肉苁蓉酒的前景可以带动沙漠植物梭梭树的种植和保护,因为肉苁蓉生长在梭梭树的根部。借着10月国庆黄金周,李俊与宋军合作,在月亮湖旅游度假村组织了一次企业家论坛沙龙,请社会各界来看沙漠,认识西部。参加度假论坛的有北京首创集团的刘晓光、杉杉集团的郑永刚、修正药业的修涞贵、三通集团的艾欣、新加坡大华资产管理公司的林婉文、新加坡耀恒咨询公司的高文宁等企业家,论坛讨论了“企业家如何独善其身”。参加者有媒体《中国经济时报》的冀文海、《华夏时报》的杨平等,有学者陆红军、刘伟、李晓西等人。
在蓝蓝的天空和黄灿灿的沙丘间行走,刘晓光感到灵魂在震荡。据他2010年6月4日回忆:“我爱思考,爱写诗。想了一个问题,沙漠这么大,人类这么小,如果沙漠漫过贺兰山北京城就没有了。沙漠是几万年前就存在的,但近年的变化,特别是畜牧过多、人为大规模破坏梭梭林、以粮为纲把地下水取出来。以前沙漠里有成片的梭梭林,北京周围也有暗河;现在北京一年刮40多次沙尘天气,还刮到日本和美国,给美国人一点儿沙子!我跪在沙子里,想人类应该洗刷心灵!”
从阿拉善返回时,刘晓光在北京转机直接去外地。在机场的贵宾室里,他还沉浸在苍天大漠之间,拿笔修改他的诗。穆军去深圳,走进贵宾厅。激动的刘晓光向穆军描述起“沙漠冲浪”的刺激,对沙漠之大、人类之渺小的感慨,经济发展要回馈社会的理想情操。穆军听了立即介绍资中筠写的书《散财有道》,企业家要“财富+精神”,而慈善与公益的精神不同,慈善是“发鱼”而公益是想办法“给网”,还介绍了《公益时报》总编刘京他们设想中的中华公益总会。
宋军为了推进沙漠旅游,请杨平帮助策划。穆军出差后先回到北京,杨平立即带着宋军来见穆军。见宋军有产业发展和生态保护的想法,穆军像对哥们刘晓光一样,又谆谆给他们讲了一次课。
2003年年末,刘晓光陪同北京市副市长刘志华出访意大利。为了2008年的北京奥运,意大利政府将对口治理北京大气污染。具有理想主义的刘晓光马上奏议,将北京的沙尘暴源头的治理也一并纳入合作规划。刘晓光对意大利的环保部长说:你能不能给我们1000万欧元,能不能给我们治沙的一股力量。意大利环保部长说,没问题,我答应你。意大利政府追加了1000万欧元,中方也要匹配1000万欧元,相当于1亿元人民币。
晓光回忆:“那时候什么都没有,哪去找1亿元?我就有个想法,就是企业家的力量,他们第一有点钱,第二有知识。中国当时还没有这种企业家弄在一起的组织啊,当时那是个创新。当时我另外做了一个设计,什么设计呢?凭什么大家就要每年出那么多钱呢?出太多又出不起啊,企业拿钱也得经过一个程序,个人拿钱也得有一个量。这时候就运用了银行的技术,长期做投行啊,把它分割成很细小的一块一块的,让你长流水不断线。每次你就交10万元,你交了10年,你就已经是终身的会员了。你交不到10年,你就还退走。招募100家,这样压力就小多了嘛。加起来两个亿,那也不少啊!当时就有一个问题:谁来加入你啊?我在中国的各个圈子里头都很熟,特别是中国企业家的圈子里头,有什么欧美同学会、中国企业家首都俱乐部我都很熟,我是一个比较温和的人物。发起的时候,当时我起的作用,你像任志强、王石这些人那都是打电话啊!我打了将近上百个电话:给点面子的进来治沙了,不给面子,你也甭他妈来了,咱俩也不用打交道了,生意也不做了!
“后来2004年2月14日又召集了10个人,树新出现了。这个会很重要,按树新的话,是情人节的集体感情出轨:特别是感到人类在现代发展时毁灭自己,想想能否组织企业家起来做点事,企业家在商业的过程中做过应该忏悔的事。但面对这么大的沙漠,树新说你连底都没有,这么大的沙漠怎么治?实际上很难很难。当时是一种心灵的激荡和心灵火花的碰撞,后来才感到艰难。树新是刀刀见血,经常唱反调,但从内心里追求组织的健康发展。”
张树新回忆:“那天正好是情人节。咱们在这策划。明年我们组织成立了,还在不在?五年之后在不在,十年之后在不在?如果不在了,那时说,今天我们是情人节中国企业家的一次情感集体出轨,就是出完了就完了嘛。”
2004年3月27日在北京知春路翠宫开了第二次策划会,除参加了第一次筹备会的刘晓光、张树新、宋军、林荣强、任静玺、焦家良、刘京、高文宁、杨平、杨鹏、朱玫外,还有新加盟的张朝阳、任志强、张醒生、汪延、王中军、武克钢、王青海等,一共有39位企业家愿意加入。高文宁利用“五一”长假到台湾,向具有人格魅力的大成总裁韩家寰等台湾企业家推介大陆企业家筹划的公益事业。接着,高文宁带着韩家寰去见刘晓光。家寰看到“晓光长得特帅,特别有吸引力,就觉得好感动,还以为晓光比自己大10岁,后来才发现是同岁”。于是,韩家寰动员了台湾企业家一起来加盟。
2004年3月28日,邓仪听了宋军和杨平的吩咐,赶往阿拉善考察。邓仪是有名的贵州草海保护案例专家,有20多年经验。他在阿拉善考察了一个月,就向参与筹备的企业家代表聂晓华、张树新、高文宁和秘书组的杨平汇报。他认为,阿拉善生态恶化主要有四个原因。①人类生产和生活过量索取自然资源,破坏了生态;②不适当的生产方式也破坏了生态;③外来文化打破了当地人维系人与自然关系的传统;④有些大规模的围栏和防风林等保护方式也不适宜。例如高大的防风林树需要很多水。沙漠里水分不足,树长大后就死亡了。建议三点解决方法:①生态保护要以当地人为主体;②提高现有生产方式的单位产值和收入,③在当地展开生态保护的教育。
在秘书组杨平的领导下,邓仪立即组建了阿拉善项目执行团队,王亦庆为第一个志愿者,罗红霞管账务,后来又来了马彦伟等。六七个人围绕月亮湖展开改进,掩埋垃圾,装太阳能,处理流向湖中的污水,形成观鸟区和保护区,等等。
2004年6月5日,世界环境保护日,80名企业家发起成立了阿拉善SEE生态协会,有大陆民营的、国营的、海归的和台湾的企业家。有了一点积累的企业家,有的带着烂漫的激情,有的念着哥们的友情,有的想探索公益之路,都加入进来了。无论如何,他们把宣言写在了阿拉善的苍天上。
阿拉善SEE生态协会宣言
为什么我们这些企业家要从五湖四海来到阿拉善沙漠?为什么我们要成立一个“阿拉善SEE生态协会”来参与中国治理沙尘暴的事业?因为我们心中有希望和梦想。我们希望中国经济愈来愈发达,人民愈来愈富裕,我们希望人与人之间更加友好和善,我们希望中华大地山清水秀,我们希望世界人民共同生活在一个美丽的地球村上……我们珍惜历史给予我们的自由创新与和平发展的大好机会,我们愿意本着建设性的态度,理性地面对我们遇到的诸多困难和问题,在发展的进程中逐一将其解决。
我们认识到,在中国经济持续高速增长的同时,我们的一些对自然不友好的思想方式、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正在日渐毁坏与我们唇齿相依的自然环境。我们过去所取得的那些经济成就中,有不少是建立在巨大的环境成本之上的。空气和水污染,江河湖泊枯竭,洪灾旱灾频繁发生,森林面积缩小,草场退化,生物多样性锐减,土地荒漠化,沙尘暴兴起,这些问题影响到百姓生命财产的安全,影响到我们企业经营的环境,影响到社会的稳定,影响到中华民族的生存根基。自然环境是人类的依托……我们不得不问自己一个问题:我能为环境质量改善做点什么?
由于人口众多、资源稀缺、环境容量小,企业科技积累较低,中国的现代化进程将持续面临环境资源的压力。经济与生态的双重压力,要求我们企业家自觉地将企业发展和环境保护共同纳入视野,要求我们积极寻求经济增长与环境保护的统一,要求我们努力探寻中国新的现代化道路。新的时代新的问题新的责任,要求我们不断超越自己身上的不足和局限,要求我们培育起新的价值观、新的理想、新的人格、新的行为规范。
基于这样的自觉和共识,我们这些来自不同区域、不同行业、不同所有制的企业家们自觉地汇合于阿拉善沙漠,共同签署本宣言。我们大家将各尽所能,努力使“阿拉善SEE生态协会”得到中国社会和世界的认可,使之发展成为中国治理沙尘暴最重要的环境公益机构。我们愿为本宣言所倡导的愿望和梦想而真诚努力。
阿拉善SEE生态协会全体发起人于腾格里达来沙漠月亮湖
2004年6月5日
宣言充满了激情和公益道德,SEE:Society-Entrepreneur-Ecology,意思是:企业家以自己的左膀担起社会责任,用自己的右臂保护生态环境。
2004年6月5日成立大会,企业家都特别激动,结束了之后呢,这些事慢慢地在大脑里淡忘。北京秘书处就剩了杨平在琢磨:“晓华,咱们做点什么啊?”杨平特别自信地说:“每个月搞一次论坛,把企业家全组织起来。”
晓华回忆:“晓光当时有一个想法,变成一个平台,大家在一块可以畅谈友谊,做一些生意的信息交换,同时能做什么好事情。文宁帮助组织好几次论坛,比如请许倬云讲近代企业家阶层、陈峰讲道家与企业家文化、刘恕讲荒漠化治理、龙应台讲人文关怀。后来好像觉得协会还是要做一点别的。
“企业家离开后,沙漠恢复了寂静。邓仪带着五六个草根NGO出身的执行团队留在沙漠里。我因为意大利的项目又去考察,特别奇怪问邓仪在那干吗呢。邓仪说:哎呀,你看这么穷,你不能不让人家发展,一发展就破坏环境。那你说怎么办呐?邓仪又说,有办法,慢慢来。
“邓仪特别高兴,中国有一个本土企业家的组织了!以前他在什么福特基金会领钱嘛,现在要摸索出一套本土NGO自己的办法。其实他已经把草海那些东西在沙漠社区开始试验了。邓仪特别可爱。他对我说:我觉得在这里特别有崇敬感,我真自豪。一会又说,给我涨点工资行不?不过不要紧啊,不涨工资我也留在这儿,我特别喜欢这个组织。”
到了2005年,一年多过去了还不见草和树长出来。张朝阳老是问:种了多少树,种了多少草,沙尘暴减少了几次。以结果为导向的企业家们不明白,项目执行团队在沙漠里做什么,慢腾腾地。什么是社区发展?什么是参与式评估?就说:“邓仪,每天调动农牧民开会效果很慢的。”
可是实际上那时候他们已经有很多成绩。一会邓仪告诉晓华:我告诉你,又有900亩荒地自愿放弃了,就是垦荒的权利啊!就等于是保护了多少草场,节约了多少水。一会儿又说,那个农民要圈养羊了,不放在草原上,那又等于保护一块草场。一会他带牧民到贵州去,一会带一群农民风尘仆仆地到北京来了。可是他这一套一套东西,怎么有内在的联系,企业家一点都看不明白。一直到2006年去考察的时候,企业家还不明白团队在那做什么!
到了2006年初开理事会,秘书长杨平拿出一份全年的工作计划,执行理事没有批准,因为计划里要搞一个中国绿色房地产企业环保体系发展项目,而阿拉善当地的项目不够突出,“零碎得很”。要做什么?怎么做?秘书处不很清楚。树新在会上急了,说:已经成立两年了,还没有一个战略,不知道自己在往哪儿走,今年的工作计划我们不批,我们应该去考察战略。
恰好这个时候,利川写了一封信,他是企业家里面第一个站出来说的:我们应该非常认真地对待我们这个事业。副会长文宁、家寰、王石、宋军、树新五个和会长刘晓光就召开了一个会长会,6人全到,加晓华旁听。大家非常激动,就说:哎呀,我们不能对不起那些企业家,大家组织起来了,我们一定要搞清楚我们到底要怎么做,做什么?树新就说:那好,我自愿拿出一个星期的时间,我自费,到阿拉善去看一看,我们到底能做什么,要做什么,怎么回事?家寰也说,我也去。当时SEE协会有个战略委员会,委员会主席是克钢。然后树新就给克钢打电话说:我们要去考察战略,你要不要去?克钢说,他也去,萧老师也跟着去。晓光工作离不开,就让晓华代替他去。
于是,9个人组成战略考察团,到了阿拉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