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三峡大坝工程的推进而不断上升的水位迫使140万三峡人加入了移民大军,范中成就是其中的一员。不过,他去年的移民过程充满辛酸。根据政府指示,他父母原来的老房子要拆掉,但在拆除过程中,那幢泥砖结构的房子突然垮塌,全家人都被砸在里面。几个小时后,范中成和他的妻子被救了出来,而年迈的双亲却先后停止了呼吸。
不过,范中成家的麻烦并没有就此结束。政府部门前不久宣布,将再动员400万人迁出三峡库区的沿江地带和山区,移居到其他地方。范中成现在居住的新家建在老房子上面的山上,也在这次迁移范围以内。
政府之所以制定这样一个计划,与它之前公开承认的三峡工程面临的一个重大问题有关。耗资250亿美元的三峡工程原本是为保护长江两岸人民免受经常性洪涝灾害的痛苦,并借助大坝发电,但现在,这个人类工程史上的奇迹正在威胁着它本来希望保护的人们,对此,中国政府表示已认识到这一现实。大坝工程对周边及辐射地区生态环境造成的损害已到了不能漠视的地步,今年9月,中央有关部门警告说,为避免酿成重大环境灾难,必须采取强有力的措施。
在发出上述警告前五天,有关部门已批准新的移民计划。当地一些官员说,新计划纯粹是出于他们所在城市发展经济的考虑,而中央政府的研究人员建议数百万人迁移实则是为了应对环境恶化的问题。
伴随大坝工程形成的这片绵延640公里长的静止水域淹没了数百平方公里的良田,水域的污染正变得越来越严重。不断上涨的水位迫使农民不得不向高处寻找能耕种的土地,而那些地方本来已经居住着大量贫困人口,移民的谋生机会少得可怜,也享受不到公共服务,这种生存环境让他们的健康问题面临着威胁,而且,未经处理就流入水域的污水和农用化学品也因此而增加。
三峡大坝这一世界规模最大的水电工程俨然已成为中国工业革命效能水平的象征──它的特点是:以高昂代价换来高增长。近一个世纪以来,中国的历任统治者就一直梦想着在6,400公里长的长江上建造一座大坝来制伏水患,并利用其巨大的威力发电。在过去的这个世纪,长江曾夺去了数十万人的生命。但现在,中国政府对三峡大坝的管理让人们产生了疑问,人们不知道政府是否有能力解决出现的问题,并避免制造更大的问题。
自从2003年6月三峡工程进行首次截流以来,库区部分岸线多次溃堤。目前大坝水位已上升156.6米,根据计划,到2009年还将再上升20米。当地官员称,大坝建成后形成的新江岸有60%过于陡峭、无法耕作。批评人士警告说,大坝附近主要大城市重庆的长江码头10年内将因江水流速下降致淤泥积聚而报废。
眼下,大坝水域上游城市沿江地区已被污水带包围,重庆最西面一带就是这样。据世界自然基金会(World Wildlife Fund)今年春天发表的一份研究报告称,由于大坝横亘在江面上,上游污水不能像以前那样被一路冲刷到海里。进入库区静止水域的污水及其他污染物还会倒流进支流,导致大面积藻类爆发。由于水流中断,长江盆地渔业作物大幅减少。另外,据美国航空航天局(NASA)的研究表明,大坝还导致该地区降雨和大雾天气增加、气温下降。
中央政府在三峡地区共投资50亿美元,用于建设数百个污水和垃圾处理厂,政府部门还计划建一条一公里宽的沿江绿化带,以阻止化肥残留物或其他污染物进入江中。与此同时,长江上游及支流水域还在计划建设更多的水电设施,但三峡工程目前暴露出的缺陷使国有媒体针对兴建更多大坝的计划刊发了批评文章,现在,中央政府也开始重新考虑这些计划。
分管三峡库区经济工作的重庆市副市长谭栖伟指出,保护三峡地区水质的最好办法就是减少人口,并加强环境保护。过去一年里,一些获得政府资助的研究机构曾警告说,三峡库区的1,100万居民中有480万无法生存。不过后来,这个估计数字被减少了一半,但政府仍希望让400万人搬迁到别处,这其中有一半人口现居住在沿江地区,其余则位于周围的山区。
已安置人员的待遇引起的不满可能会令新的安置计划变得更加复杂。这其中的许多人都失去了工作,也没得到政府的补贴。当地环保组织重庆绿色志愿者联合会(Green Volunteer League of Chongqing)会长吴登明问道,搬迁一百万人都出现了如此多的问题,搬迁四倍于此的人又会怎样呢?如今在当地开药店的范中成是就首次移民安置给家庭造成损失而提起诉讼的人之一。
范中成说,当地政府给了他大约人民币20,000元补偿。当地官员说,他们给的数字两倍于此,且否认对此事负有责任。但范中成说,他希望政府能够承担责任,并补偿更多。他说,他的父母是因为三峡大坝死的,是为国家死的,国家在这点上欠他们的。
当初在讨论建设三峡大坝时,人大代表有三分之一投了反对票,这在人大历史上是从来没有过的事,但政府还是在1992年批准动工修建大坝。三峡大坝的发电能力是美国胡佛大坝的10倍。反对者当初就预见到了目前出现的许多问题,如生态环境恶化、大规模移民安置带来的问题等等。持不同意见的记者、工程师戴晴曾在一本书中表达了反对意见。
三峡大坝沿着三峡狭窄的山谷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水库。大坝的另一端是中国最大的城市之一重庆,这是一个有着3,000万人口的直辖市。
在2003年6月长江截流后不久,三峡大坝就开始出现问题。沿岸的山体开始扭曲变形,几周后的7月14日,有20多名农民和渔民因严重的山体滑坡而失去了生命。一开始,政府官员将原因归咎于暴雨,但国内外的研究人员不久后指出,水位上升才是罪魁祸首。
施工仍在继续,而水位也越来越高。2005年8月,范中成一家与其他600名村民同政府签订了协议,同意放弃位于桐林村的老房屋,搬到几小时车程之外,距离重庆市更近的地方。水库很快就会淹没山脚下他们耕作了几十年的土地。政府向每人发放了约人民币12,304元的安置费,并承诺由政府拆掉房屋。这笔安置费的数额比他们一年的收入要高。
不过有文件显示,政府官员在最后一刻表示,农民必须自己拆除房屋,否则将被扣掉2000元的补偿款,不过一名当地官员表示,他们可以自己选择。2006年5月,范中成年迈的父母雇了几名工人帮他们拆房子。范中成和妻子也去帮忙。那天天气晴朗炎热,已经有几周时间没有下雨了。范中成看到,工人挥动锤子和镐头敲墙时,空气中到处都是灰尘。
突然间,房子的一面墙塌了,全家人都被埋在砖头和碎木头下面。邻居急忙扒开废墟,抢救他们。范中成母亲的头骨被砸碎了,父亲四肢骨折,他自己的肝脏被扎伤,而且他已很难回想起被埋在废墟下的几个小时里发生的事情了。在此后的一个半月时间里,他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受伤的妻子不得不奔在范中成和他父亲的住处之间来回奔波照顾他们。
同大多数农民一样,这个家庭也没有医疗保险,不得不向亲友借钱支付不断上涨的医疗费。当全家人再也无力同时负担父子两人时,家人决定将范中成的父亲送到新建的安置房中。由于那里医疗条件落后,他的伤口开始感染,十几天后就去世了。
也是在5月份,有关部门举行了盛大的典礼,庆祝2.2公里长的大坝混凝土结构完工。与此同时,成都某地质勘察单位的地质学家范晓撰文质疑政府在大坝对地质沉降、地震和污染的影响上面过于乐观了。他在接受采访时说,不应该建这个大坝,为它付出的代价太大了。
今年春季,又一轮山体滑坡迫使更多的村民流离失所。为世界自然基金会和一些中国高校工作的科学家称污染和泥沙淤积问题越来越严重。政府最高层终于也开始意识到这方面的问题。重庆市官员表示,36公里长的江岸共发生了91起坍塌事故,不过后来他们收回了这一统计数据。
6月27日,中国国务院召开会议讨论了重庆和三峡大坝的未来。据官方媒体新华社后来有关此次会议的报导说,总理温家宝在会上表示,长江三峡生态和环境恶化是要重点考虑的问题。一天后,又有4名村民在另一起山体滑坡事件中丧生。
北京方面的忧虑使得重庆地区领导人开始重新考虑移民计划,新计划于9月20日获得中国国务院批准。9月25日,三峡工程建设委员会首次公开承认了三峡大坝存在的问题。
据新华社报导,政府官员警言,大坝正产生某种“负面影响”,除非采取强有力的应对措施,否则将会引发一场环境“灾难”。中国政府指出,建三峡大坝利大于弊,它在发电的同时不污染空气,而且还能帮助减少严重的洪涝灾害。三峡工程建设委员会的一位发言人说,移民有助于中国的城镇化进程,但拒绝进一步置评。
谭副市长介绍说,今后10到15年中移民计划将采取自愿原则,此外,政府还将在40个工业区中出台与就业、医疗、教育和住房相关的多种优惠政策,以此来吸引移民搬迁。然而,由于以往移民过程中发生的不愉快事件曾引发民怨,因此有些批评人士对此次移民计划仍持怀疑态度。重庆还打出了户口牌,而这正是那些在上海、广东等沿海地区打工的重庆农民所梦寐以求的。重庆一带的许多农民如今都前往沿海工业城市务工,那里不仅机会多,挣的钱也要多得多。
重庆社会科学院的研究员陈悦谈到,这一项目有两大出发点:改善生态和扶贫,但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城镇化。从全国范围来看,城镇居民的收入平均比农民高出两倍有余,而且这一差距还在不断扩大。在重庆市中心,大型购物商场鳞次节比,其中不乏布克兄弟(Brooks Brothers)、范思哲(Versace)等高档品牌专营店。
重庆现有居民则指出,中央政府提供的资金将帮助重庆吸收、安排可能大量流入的劳动力,避免贫民窟的涌现。谭副市长说,随着经济的发展,移民已经开始了,政府应该对此加以引导。他介绍说,所有民营及公共领域的投资总计将达到1,000亿美元左右。
范中成六百位乡邻中的大多数已经离开了政府此前的指定移民点,搬到了养鹿乡。重新在养鹿乡安顿下来的他们已是怨声载道。今年30岁的于青华是范中成的表亲,他抱怨说自己没有拿到政府原先允诺的钱,可那些和“上面”有关系的人却如愿拿到了。他说,政府指定的搬迁点十分偏远,根本就没有工作机会。他希望政府能兑现承诺,真是“山高皇帝远啊,”于青华感叹到。
沿上游驱车一小时后,就到了重庆的一座卫星城,周立太律师正在给他的办公室做最后的收尾工作。在他看来,用不了多久,三峡坝区规模更大的新移民潮会令这间办公室挤满原告。今年夏天,周律师就接待了大约一千名客户,涉及问题都是与另一处大坝相关的移民事宜,这也使他相信今后将有更多工作要做。“现有法律和政策是好的,但问题在于地方政府如何执行,”他谈到。如今的周律师在中国已小有名气,他曾在重庆民工与工厂雇主发生纠纷时维护了前者的利益。
在范中成就双亲遇难一事状告地方政府时,当地法院一开始拒绝受理,而后来立案审理时,又处处袒护地方官员。几周前,范中成从家乡赶往重庆市第二中级人民法院,提出上诉。他沿法院大楼的大理石台阶拾级而上时俯瞰了身下的滚滚长江水。他在递交了上诉材料后就回到了自己的家。范中成一面要照顾女儿们,一面还要照看那家小药店。为了挣钱,妻子只身前往2400公里外广东的一家珠宝加工厂打工,从此一家人天各一方。
就在范中成等待判决结果的同时,他会不时去桐林村看看,这个已快要被淹没的废墟曾是他父母的弥留之地。曾经的房屋如今已成残垣断壁,被蚊蝇丛生的杂草和江水所包围。往日的田地已成为蓄水池,只剩几根腐烂的玉米杆显得格外扎眼。从新家的窗户往外看,范中成看见江水拍打着水泥石碑的基座,此时蓄水高度已涨到156.6米,也正是在这一高度,他的农田永远成为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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