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健：公益组织要沉下心来，投入足够时间、精力和财力去倾听“陷于困境的人”的故事，把人的发展当做行动指南。
“中国公益的重建与转型”系列之二
一
前几天，和一个国家队的运动员聊天。她告诉我，全运会结束后，一直想一直想，决定再坚持练到东京奥运会，看能不能拿块奖牌。
我对姑娘说，你带着这样的想法训练，很容易陷入奖牌困境。不少著名的运动员都说过，体育“想得太多”就会坏事，“做就行，别考虑太多”是他们比赛的格言。优秀的运动员通常会把时间花在让自己训练得更好上，一些成绩平平的运动员，则会更在意如何训练才能获得奖牌。体育竞技中，拿到奖牌充满了不确定行，但站在领奖台上的运动员，一定是能最好地展现自己价值的人，而不是琢磨如何获得奖牌的运动员。
人类一切活动都应该从肯定人的价值，找寻人的价值出发，而不应该把人当作达成某种目的的工具，人应该把人本身当做目的。
今天这个时代，很多爱心满满的慈善公益组织不喜欢关注人的价值，表达人的价值，而是喜欢说“我们在做努力，我们做了很多努力，我们投入了很多善款，做了很多活动，覆盖了很多穷人。”
金砖五国峰会
当前中国社会的四个症状
葛天任：改革开放将近40年来，中国取得了巨大的经济成就，但是经济与社会发展的不平衡导致社会出现了很多问题。
2015年，四川凉山州12岁的彝族女孩木苦依五木在作文里写下这样的句子：“饭做好，去叫妈妈，妈妈已经死了”，很多人看了这篇作文，称之为“最悲伤的作文”。
就在大家泪眼朦胧的时候，有媒体报道：国家在2010年—2013年间，仅在10个扶贫项目中就投入了83.65亿人民币。凉山州的教育投入也连年递增，2011年至2013年，分别达到49.5213亿元、66.0375亿元、70.8406亿元。凉山州政府2012年的报告显示，当地在2007-2012年这5年来，累积投入276.5亿元改善民生。
看到这些数据之后，你会发现一个问题。那些在大凉山服务的众多慈善组织、公益基金会、高校支教团、及政府扶贫办发布的各种扶贫数据看上去很美，但没有任何价值。在他们扶贫多年的地方，如今依然极端贫困。显然，在任何地方的贫困问题不是靠发布数据来解决的。
公益组织在做绩效呈现的时候，的确需要一些数据的支撑，但没人的价值打底的数据，容易陷入赤裸裸的自我吹嘘和宣传。公益传播不仅仅是需要有数据的支撑，更需要有价值的表达。重视数据符合很多人急功近利的想法，但这种缺少人文价值的表达，需要找一些有效的办法给予矫正。
公益组织需要在“发现人的困境，找寻人的价值，肯定人的价值”和项目行为之间形成一个相互促进、相互约束的实质性的链接，也就是公益组织的“生命链”。如果一个公益组织缺少这样的“生命链”，做起事情的时候，要么是拿人的价值夸夸其谈，要么时在面临技术选择、效率选择的时候，落入说一套做一套的“行动陷阱”，最终让公益组织的价值和行动分裂成“两张皮”。
二
公益的目标是促进社会的平等与互助，让每一个人都能平等地获得幸福快乐生活的权利。在这个过程中，改善人的生存状态是手段，让人有尊严地生活是目的。公益行动的核心是人，是去发现人的困境，找寻人的价值，肯定人的价值，钱和物在公益活动中是手段，而不是目的。一切为筹集更多的钱，让自己做大做强的公益组织，或多或少都存在对人的价值的忽视。
每个人与生俱来就有活下去的能力，“陷于困境的人”在贫困中之所以还能活下来，是他们具备很多不为人知的生存能力。公益组织要相信“陷于困境的人”的能力并尊重他们，这样才能帮助“陷于困境的人”过上体面的生活。
尤努斯
尤努斯是2006年诺贝尔和平奖获得者。1975年，他带领学生去大学附近的乔布
拉村调研。一开始，他认为导致贫困的问题很容易解决，他们向农民推广改良的大米种植技术，在干旱季节组建农民合作社修建水利设施。他们认为通过这样的“造血式扶贫”，很快就能提高农民收入，帮助农民摆脱贫困。不久后，尤努斯发现“造血式扶贫”并不能帮助到生活在农村最底层、真正处于绝对穷困的家庭。
一天，尤努斯在乔布拉村遇到一位靠“编竹椅”谋生的妇女。她告诉尤努斯，自己一天的收入只有2美分。尤努斯说：你这么勤劳，一天怎么才赚2美分？妇女说：自己没有本钱购买竹子，得找人借。借钱的商人负责销售妇女编出来的竹椅，但收购价钱得由商人说了算。
事实上，这位妇女的个体困境是不自由，不独立，她是小额借贷商人的附属劳动力，她购买竹子需要多少本钱呢？大约25美分，不到人民币2元。尤努斯发现乔布拉村有42位有类似困境的农民，他把这些村民们的资金需求汇总后，一个共只有27美元，折合人民币165元左右。
尤努斯意识到，造成这些妇女陷于困境的根源并非是懒惰或不够聪明，而是缺少资本的结构性问题。她们的生存困境是收入只能维持生存，攒不到钱去做下一步的投资。同时，那些放贷者压榨式的借贷利率高达每月10%，甚至每周l0%，让她们也只能获得维持生存的收入，所以不管她们再怎么努力劳动，都只能在生存线上挣扎。
从发现人的困境出发，以肯定人的价值为基础，尤努斯最终意识到“陷于困境的人”的贫困原因所在，并找到了解决问题的方案。这是一个公益人应该具备的，从个体困境穿梭到复杂社会问题的想象力，然后通过公益实践，从根本上给“陷于困境的人”带去积极的变化。
在公益行动中，发现人的困境相对容易得多，但如何把从个体困境穿梭到复杂的社会问题，需要公益组织在行动之前，就确定一个大概的方向，并把“从个体困境穿梭到复杂的社会问题”作为行动的目标。公益组织需要在找寻“陷于困境的人”的价值的过程中不断地思考，这样的行动过程才变得有价值，才有可能突破米诺和苏格拉底对话中的哲学困境，真正找到“陷于困境的人”的价值。
苏格拉底
三
柏拉图在《对话录》中一篇记载着米诺对苏格拉底的一段质疑。
米诺：“你是不是在找寻人生的意义呢？”
苏格拉底：“对，我是在找寻人生的意义。”
米诺：“你现在是否已经找到了人生的意义？”
苏格拉底：“我还没有找到人生的意义，我正在找寻人生意义的过程当中，我希望能找到人生的意义。”
米诺：“你既然还没有找到人生的意义，只是在过程当中，那么你如何能找到人生的意义？假若有一天有人告诉你人生的意义究竟是什么，而他的答案是正确的，可是你如何晓得他的答案是正确的呢？你用什么标准来衡量，来鉴别那是正确的答案呢？”
这是《对话录》里重要的一个哲学问题，后面涉及到非常复杂的知识论，这里只能简单谈一下这个问题对公益组织行动有指导价值的涵义。首先，当我们通过公益行动去帮助那些“陷于困境的人”脱离困境的时候，就包含着认同这些“陷于困境的人”是有能力、有智慧脱离困境的人。如果我们假定“陷于困境的人”本身是懒惰的、不够聪明的、不值得帮助其成长的，直接给钱让他们活着就行，那么我们的公益行动就是没有价值的。
在这样的前提之下，对公益行动的专业评价，就无法用“科学的数据”、或者用商业意义上的“效率”和“结果”来判定的。虽然，这些“科学的数据”、“效率”、“结果”可以作为判断的参考，但是不应该是主要依据。
公益所关心的问题，公益所要解决的问题，在没有探索出基本的路径和方法的时候，大部分是“商业的方法”无法解决的。虽然，尤努斯在格莱珉银行中使用了一些商业的办法，但都属于“技术操作”，而且这些“技术操作”都是在为“肯定穷人的价值”服务。
商业和公益都是处理人与人的关系，但是彼此观察的视角是不一样的。商业解决的人与人之间利益交换的问题，是处理利益交换中人与人之间关系的一种学问；是人集合在一起的时候，通过什么规律、什么秩序，人与人之间能够自由地交换，并彼此共同促进的学问。
公益组织“找寻人的价值”和商业组织“找寻人的价值”是完全不同的。商业所关心的是人与人之间交换的功能与功效，商业的价值是为提高交换的效率服务。公益所讲的寻找人本身价值，是让人能够成为更好的自己，能够更幸福、更快乐地活着。用商业的办法来做公益，是不可能帮助“陷于困境的人”重新找回价值，找回“陷于困境的人”活着的意义。
今天，公益组织在自身发展的时候，首先要沉下心来，投入足够的时间、精力和财力去倾听“陷于困境的人”的故事，才能做到“发现人的困境，找寻人的价值，肯定人的价值”。其次，需要认识到基于数据的利益表达和价值表达之间的本质区别，继而去分别公益和商业不同的价值，最终带动公益组织内部的创新与变革。
公益组织只有把人的发展当作一切行动的指南，最终才能在这个社会变得更良善、更和谐的过程中，发挥自己作为社会第三部门的贡献。
作者介绍：周 健 曾用名才让多吉，北京感恩公益基金会发起人、公共政策与公益评论专栏作家。有十年以上的公益项目以及企业社会责任规划和管理经验，是慈善公益理念的积极倡导者，也是慈善公益领域的资深践行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