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的将来,“千岛湖模式”也可能会推广到全国其他更大的流域,为水源地保护提供一种经过实践检验的长效机制。
“The Lake ·湖”艺术公益展览登陆 2018深圳设计周
撰文:杨百会
来源:《中国慈善家》2018年4月刊,原文标题《探访水基金:绿色金融与水源保护》
水的艺术
3月13日中午,张海江从杭州前往上海,准备讲述一个关于水的故事。他所参与的展览“The Lake·湖”第三季将亮相亚洲顶级设计舞台“设计上海”。
张海江是TNC(The Nature Conservancy,大自然保护协会)的工作人员,长期驻扎杭州市余杭区黄湖镇青山村。“The Lake·湖”由TNC、老板电器和“From余杭融设计图书馆(以下简称融图书馆)”联合发起,其中手工作品大部分由青山村村民完成。
“The Lake·湖”充满想象力:用金属编织出云、湖、水蒸气、蝴蝶、蜻蜓和叶子的形象,表现自然界中水的循环和净化,抽象地讲述了青山村水源保护的故事。
结束“设计上海”展后,“The Lake·湖”将亮相深圳设计周与米兰设计周。自2016年始,这已是该作品连续三年亮相各大顶级设计舞台,约有50万人参观了展览,知道了青山村的故事。
张海江是融图书馆和青山村之间的牵头人。“通过这个小项目,青山村完成了小乡村向大世界的转移。”他说。
张海江前往上海之前的那个上午,在青山村的老礼堂里,融图书馆的工作人员正紧张地搭建展台排列展品—下午,施耐德公司的高层将来参观。第二天,索尼公司的也会来。
此前,融图书馆位于杭州市区西溪湿地附近,搬到青山村源于两年前张海江写给图书馆创始人张雷的一封信。在青山村做保护水源工作之余,张海江希望为这个山清水秀的小山村引进更多的产业。他对张雷说,融图书馆做传统手工艺,应该多关注乡村,为乡村赋能,做更有意义的事情。
青山村废弃40余年的老礼堂成为融图书馆的新家。除了加固一些早已腐坏的木头和墙体,礼堂的原貌基本得以保持。大厅陈列有传统手工艺所用的材料和书籍,并设有设计师工位。“这里有好的空气和水,好的设计是从好的自然环境和生活方式中生长出来的。”融图书馆的馆长说,他们准备在青山村扎根40年。
青山村村民在做金属编织
TNC与融图书馆的愿望是,帮助青山村的每一户人家都学会一种手工艺。早在整体搬迁之前,融图书馆的设计师就已进村寻找合适的村民进行编织技术的传授,村里也设了工坊,多名青山村村民在那里找到了工作和精神寄托。
“The Lake·湖”的部分作品由村民夏利萍操刀完成,她还参与了融图书馆另一个合作品牌爱马仕的橱窗制作。由于较早领会设计师意图,年纪轻轻的她已是工坊主管。
负责融图书馆艺术品设计的德国设计师Chris(后排中)和做金属编织的青山村村民,他的右边为夏利萍。
“金属编织是为老板电器做的,橱窗刚开始不知道用来做什么,用砂纸打磨,弄得一身灰,后来知道是爱马仕的,灯光一打,效果出来了,原来这东西出自我手。” 夏利萍感到自豪,从这份工作中她隐约有了艺术家的感觉。
“The Lake·湖”所衍生出的一些单品除了用于展出外,也会进行售卖,由于造型独特,故事韵味丰富,价格不菲。收益一部分用于支付工人工资等运营成本,剩余将进入“善水基金”,以维护当地的水源地——青山村龙坞水库。
青山村位于杭州市西北约40公里处,整个村子呈“Y”字形嵌在群山起伏的山谷中,其水源来自于龙坞水库。2014年,阿里巴巴公益基金会、TNC和万向信托启动小水源地保护项目,龙坞水库成为首选。
信托平台
青山村位于杭州市西北约40公里处,整个村子呈“Y”字形嵌在群山起伏的山谷中,四周林木葱郁,空气清新,令人有置身世外桃源之感。龙坞水库位于“Y”的东面顶点处,月牙形的造型在地图上极好辨认。
张海江2015年作为TNC的一员来到这个村子。建立于1951年的TNC是全球最大的非营利环保组织,于1998年进入中国,在水源保护领域具有丰富经验。龙坞水库是其首个在华水源地保护项目。
建成于1981年的龙坞水库常年为青山村等周边村子约4000人提供饮用水,经过几年治理,水库水质已成为一类水。湖水清澈干净,在周围青山的映衬下呈现出靛蓝色,入湖口的一处溪流可以直接饮用。张海江说,有上海的朋友每周都会过来取水。
在TNC到来之前,情况远非如此。2014年,龙坞水库的水质被检测出总氮、总磷和溶解氧不达标,这三项指标处于国家四类。这些营养化物质来自龙坞水库周围山上普遍使用农药、化肥的毛竹林,会随着雨水进入水库。
据青山村老村长王康云回忆,毛竹林原本处于自生自灭的状态,自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始,当地出现很多毛竹加工厂,村民看到经济价值后,纷纷上山种植毛竹。当地山高坡陡,人工养护费时费力,村民们开始依赖农药与化肥。
但水还是很清的,“闻不出来的,尝不出来的。”王康云说,根本没想到水会存在污染,但耕牛感觉得到,“打了除草剂的草,它们饿死也不吃的。”
有一年,王康云听说附近一个村子查出很多年轻人癌指标超标,相关部门调查发现,村民们喝的水从毛竹林流出,水里含有除草剂成分。王康云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呼吁青山村的村民不能再打农药,但村民大多认为问题不是很大,“青山村林地少,何况这么大一个水库。”
龙坞水库并非个例。据有关部门统计,浙江省有20397处村镇级饮用水水源地,供2431.4万人饮用,占到浙江省总人口44%。这些小水源地正面临着多重污染威胁,其中种植业污染占到70%以上,其他还包括养殖业污染和生活排污等。另外,天然水不合格率为90%。
2014年,阿里巴巴公益基金会、TNC和万向信托启动小水源地保护项目,龙坞水库成为首选。
对于龙坞水库的治理和保护,这三家机构打算换一个思路,发挥金融工具即信托的作用,改变以往单纯公益投资的做法,做到可持续。
褚庆鑫博士是万向信托的研究员,负责这个想法的具体落地,于2014年底开始设计这个项目。
“简单来说,就是两个问题——钱怎么进来,和钱怎么出去。”在进端,除了接受公益性资助,褚庆鑫又增加了一个影响力投资的入口。这一设计避免了落入单纯资助的传统做法,可以引入多种社会投资,既达到保护目的,又可获得其他收益。
在信托的出端,一部分资金用于支付托管农户林地的费用,剩下的闲置资金则用于当地生态友好型产业的开发,设立杭州水酷生态农业开发有限公司,以此为法律主体,授之以渔,逐渐改变农户生产方式和收入结构。
这是一个巧妙的设计,它让该信托甚至可以做到自运营,以资助更多的环保项目。在整个框架中,TNC作为科学顾问提供智力支持。
“我们其实是搭建了一个平台,这上面有捐赠,有投资,有公益执行,有业务合作入口,可以开展活动。这是一个完全开放的平台,各处对接都有相应的法律主体,让整个项目成为一套合理、合法、合规的资金流转机制和法律机制。”褚庆鑫说,这套机制其实更看重各个主体背后的社会资源,而不是具体捐了多少钱。
2015年11月1日,这个平台,即中国第一支水基金——善水基金信托落地。水基金是一种国际上运作成熟的保护水资源的模式,有多种形式,在中国,其首次尝试采用了信托形式。
“信托可以保证各方权利,让更多社会资源参与进来,我们想利用绿色金融,探索一种本质上的改变。”褚庆鑫说。
TNC组织杭州市小学生在水源地竹林学习水源保护和森林管理,举办自然教育活动。
三大主题
张海江刚到青山村时,村民对TNC及环保理念知之甚少,他不得不像推销员一样向他们传达环保理念。在这一过程中他逐渐摸清了农户们的收入结构,发现毛竹收入并不占主导地位。这意味着,可以将农户们的林地流转过来,农民容易接受,而且涉及农户数量不多,容易操作。
具体做法是,农户以林权作价托管的方式加入善水基金信托,获得不少于往年毛竹收入的收益,而TNC则对流转过来的林地统一管理,进行自然恢复,改善地表植被,通过自然方式逐渐稀释竹林因农药、化肥所产生的营养化物质。
托管林地在村民中引发了争论。有村民问王康云:“你说得这么好,你自己怎么不弄掉?”王康云当即表态:“可以啊,我第一个弄掉。”他告诉村民:“这个水是我们自己喝的,他们又不是来赚钱的,他们是来贴钱做公益的。”
经过多方沟通,龙坞水库汇水区近500亩林地分别于2015年和2017年签订信托合同,40个竹林大户签订托管合同。目前在龙坞水库,据称所有影响到水质的林地都已流转。
经过两年多的自然恢复,龙坞水库的水质已升为一类水,总磷、溶解氧指标大幅降低,唯有总氮指标未有明显降低——这涉及到大环境问题,城市汽车尾气等排放会通过降雨的方式影响水质。
张海江给《中国慈善家》描述了水通过自然方式净化的过程:山水经过地面时,表面粗砂会过滤大的杂质,细沙再过滤细杂质,在这一过程中会有一些矿石补充矿物质,地表植被会把水里面的营养物质氮磷吸附出来,通过自然净化,变成清洁的水。
林权流转改善水质,善水基金的环保目的已达成,而另一端产业开发也在徐徐展开,融图书馆的进驻即其中一例。大型商业地产运营商印力集团也被青山村优越的自然环境吸引过来,计划在青山村建一家生态酒店,突出环保理念。
另一方面,水酷公司也在青山村推动绿色农产品生产,吸引公众前来进行绿色消费,并组织公益团建和生态旅游等。这具有双重意义,一方面当地农户可以通过农家乐、民宿等方式增加额外收入,另一方面公众可以获得环保体验和教育。
张海江将现在青山村的发展归结为三大主题:传统手工艺/文创、自然保护/环境教育和生态旅游/休闲度假,他统称其为“投资自然”。通过这三大产业的开发,这几年对青山村的100万元自然投资,已撬动社会资金近3亿元,张海江的身份也悄然发生了变化,从一个单纯的自然保护工作人员变成自然产业推动者。
TNC选择浙江省淳安县安阳乡上梧溪作为试点,进行千岛湖流域水源保护的尝试。
新课题
在杭州的水源地千岛湖,TNC也在做保护水源的尝试。
两年前,作为TNC的环保专业人士,穆泉受世界银行之邀来到浙江淳安,考察千岛湖流域水质保护并提供智力支持。此前,安徽、浙江两省曾就千岛湖及新安江上游流域水资源保护做过相关规划,浙江省以此向世界银行申请贷款。世界银行经过考察发现,与他们之前做过的项目相比,千岛湖流域保护涉及主体繁多,比如农业、林业、财政等,于是找到TNC。
出现在穆泉面前的是一片巨大的流域,仅千岛湖水域面积就达到580平方公里,相当于一个中等县面积的一半;而注入千岛湖的支流众多,仅在淳安就有“一江十九溪”,涉及流域达到上千平方公里。
以往千岛湖的污染主要集中于工业排放等点源污染,但在浙江省“五水共治”的大力推行下,点源污染控制良好,湖区周边畜禽养殖等污染源也已消除,千岛湖目前水质良好。事实上,穆泉面临的是一个全新的课题:“好水怎么保护”。千岛湖是杭州及周边城市1000万人的饮用水水源地,水质需要长期维持在高水准甚至进一步提高。
这意味着穆泉和她的TNC团队要探索的是一种新的长效治理机制,一种流域治理思路,有别于以往的点状治理思路。
TNC团队经过半年的调查分析发现,千岛湖流域污染以面源污染为主,其中最主要的是种植污染。当地农民在种植时普遍使用过量的农药、化肥,经过雨水冲刷,氮磷等营养化物质被冲进一条条溪流,汇入千岛湖。
找到主要问题所在,另一个问题摆在眼前:千岛湖上游分为四百多个小流域,如果全面治理,世界银行的1.5亿美元贷款显然不够,“就像撒芝麻面一样撒下去,没有效果。”穆泉说。
世界银行经过估算,决定投资8条流域,其中淳安5条,建德3条。TNC选了其中2条,淳安的上梧溪和建德的乌龙溪作为试点流域,二者分别位于杭州饮用水取水口的上游和下游。穆泉和她的团队在这两条溪的流域中各选了几个对水源保护起关键作用的村,作为探索长效机制的试点,开始了摸索和实践。
和龙坞模式类似,千岛湖模式也利用了金融工具。去年万向信托设立“中国水源地保护慈善信托”,首个资助项目——千岛湖水基金于今年2月6日正式启动,由阿里巴巴公益基金会和民生人寿保险公益基金会共同发起,首期资助1000万元。TNC同样作为科学顾问负责保护项目的设计与实施。
环保与经济挂钩
千岛湖相比龙坞更复杂的地方在于,这里的污染源多为稻田和茶园,二者构成农户的主要收入来源,像茶园1亩地平均利润为两三千元。龙坞竹林的流转模式在这里走不通。
另外,千岛湖散户众多,龙坞仅在几十个农户间进行实际操作,但千岛湖仅一条流域就可能涉及一个乡镇,即使只在几个村子做试点,也涉及到千家百户。
针对这种情况,千岛湖水基金将设立农业开发公司,该公司可以与当地农业合作社合作,有意愿的村民可以加入合作社。如此操作的好处在于可以把分散的地块进行集中管理,统一防治病虫害,统一提供生物制剂和有机肥,“什么时间打,打什么药,统一管理起来。”穆泉说:“其实村里在我们来之前就已成立合作社,但不知道怎么运作,其作用仅是帮助农户卖卖茶叶,但谈判能力有限,茶叶品质也难保障,卖不上价钱。”
淳安县安阳乡红山岙村是上梧溪的源头之一,位于千岛湖南部山区深处,水基金计划从今年开始对村里的茶园进行试点,包括从机制和技术上。
事实上,农户对农药、化肥的粗放化使用方式是由当地地理条件决定的。在红山岙村一块坡度近70度的坡地上,分布着大大小小几十户农户的茶园。因为无法使用农业机械,生产效率低下,劳动力成本高企,农药、化肥成为最佳选择。但实验室结果表明,一般地上肥料流失率在70%以上,坡地则更高。这将造成恶性循环:农药、化肥越施越多,大量污染物顺着雨水流入溪流,最终进入千岛湖。
还有一种情况导致农药使用变本加厉:同一区域内多家农户的地块因为存在是否施药及施药时间的不同,虫子会飞来飞去造成交叉影响。为了彻底驱逐田里的害虫,农户也会选择增加药量。
而在经济收益方面,由于茶叶初级产品和品牌产品价格相差几倍,产品大部分利润其实都是品牌附加值。如红山岙的茶园为西湖龙井供应原料,但原料价格与成品却相差三四倍,由此导致农户缺乏动力对茶园进行精细管理。
统一管理之后,虽然面源污染会得到一定程度的控制,但另一个更重要的问题紧接而来。TNC团队做过估算,使用生物制剂和有机肥,成本至少翻倍,茶叶价格也需要翻倍才可以保底。“市场上需要一个合适的价格,这样农户收入不会降低,生产不受到影响,他们才有动力去参与。”穆泉说,“这就是为什么公益补贴的模式不可取,因为不可持续。其实村民也是有意愿保护水质的,但前提是不能损害经济收益。”
市场是关键,是整个模式循环起来的点睛之笔。
虽然成本提高,但茶叶质量也将相应提高,这甚至可以成为一种优势,某种程度上会得到一些消费者和大品牌的青睐。穆泉说,从这一点出发,可以与一些合适的茶叶品牌合作,让其先试水,小批量推向市场;另外还可以将茶叶做成附加值较高的产品,如抹茶和茶叶洁面皂。穆泉注意到,这些产品很受市场欢迎。
另外穆泉正在寻求第三方认证机构对茶叶进行质量认证,以使其更有市场说服力。在整个项目中,设有公众参与环节,“公众可以实时监督我们是怎么做的”。
在另一个重点污染面源水稻种植方面,农业面源污染防治又是另一种方式。水基金将在安阳乡的另一个村子柏园村拿到一块大约50亩的稻田作为试验田,利用技术手段降低成本。
正值初春,当地农田长满了油菜花,一个月后,旱田将成为水田,开始插秧。这是浙江农村典型的稻旱模式,种植单季稻,水稻玉米或者水稻油菜轮作。与茶叶类似,水稻的农药和化肥使用量也很大。
利用无人机给农田打药,1亩地10分钟就可以打完,一天可以打三四百亩,一亩地的服务费只有15块钱。
“水稻的利润并不高,1亩地只有50块钱,其中劳动力成本占了不小的比例。如果请人打药,一个劳动力一天的成本是160~180块钱,一天最多打30亩地。”穆泉的团队已经和江苏一家智能无人机公司取得联系,“1亩地10分钟就可以打完,一天可以打三四百亩,一亩地的服务费只有15块钱。”
在用量方面也有操作空间,比如可以用生物制剂取代化学制剂,精准用药。“这样用量可以减少到原来的十分之一,即使生物制剂贵一些,也没有原来的成本高。”穆泉说。
她认为,任何环境问题归结到最后都是经济和社会问题,“这也是为什么需要信托的架构,还要有公司,所有这些架构都是为了保护水的目的来服务的。”
3月末,阿里巴巴公益发布招聘信息,开始组建农业开发公司水基金运营团队,千岛湖水源地保护项目正式迈出第一步。一年之后,如果成功,这一模式将在千岛湖流域大范围推行,不远的将来,“千岛湖模式”也可能会推广到全国其他更大的流域,为水源地保护提供一种经过实践检验的长效机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