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莲,是农耕社会又一幅文化图景,是水上飘来的悠然甜歌。
自古江南多河塘,吴楚越地,水域纵横,轻烟淡雨,满目荷花千万顷,红碧相杂敷清流。夏秋之际,碧莲红花,肥藕嫩蓬,农家女的采莲小舟荡行于绿云般荷莲丛中,“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莲蓬处处,水色潋艳,人们轻歌互答,情灵摇荡。
农耕文明的苍璞之美,不仅因为有陌上桑的一抹晚霞,还有湖塘河川的澹然水色;不仅有村舍墟落的袅袅炊烟让人远望,更有荷丛轻舟的天然谐趣让人回味。
采桑是陌上图,采莲则是水中画。
汉乐府民歌《江南可采莲》描绘了碧波荡漾的莲藕风光:“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采莲女巧笑嫣然,清歌悠曼,“田田”之态,把青荷红花蓬勃生长的意态表达殆尽,它是周邦彦的“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也是鲍溶的“戏鱼住听莲花东”,你是否听到了叮叮咚咚的鱼戏水声,还有采莲人的欣语欢歌?
“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乱入池中看不见,闻歌始觉有人来”,王昌龄是边塞诗高手,但他笔下的采莲图别有意趣。采莲女是画面的中心,可她们在哪儿呢?“笑隔荷花共人语”,只有青春活力和欢声笑语拂水而来。李白《采莲曲》说“若耶溪边采莲女,笑隔荷花共人语”,他的《越女词》写“笑入荷花去,佯羞不出来”,都有只闻其声、不见其人,“菱歌唱不彻,知在此塘中”的婉婷之妙。
采莲是夏季农事,亦是江南旧俗。《诗经》中说“山有扶苏,隰有荷华”,“彼泽之陂,有蒲与荷”。屈原《离骚》中有“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的句子,他在《九歌》中说“筑室兮水中,葺之兮荷盖”,不仅以荷为衣,还要以荷筑屋。莲荷为生命之重,这是比北宋周敦颐更早的“爱莲说”。
农事是一切文明的起源,也是一切艺术与美的起源。采莲有着最为本朴的美学意蕴,“相看未用伤迟暮,别有池塘一种幽”。王勃在《采莲赋》中谈到,“昔之赋芙蓉者多矣,曹王潘陆之逸曲,孙鲍江萧之妙韵,莫不权陈丽美,粗举采掇,顷乘暇景”。可以看到,采莲很早就成为人们审美的对象,自古以来诗人士子题咏不绝。
在汉末《古诗十九首涉江采芙蓉》中,情爱已是采莲吟咏的主题:“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南朝梁元帝萧绎的《采莲赋》展示了童话般的莲丛爱情画面:“泛柏舟而容与,歌采莲于江渚”,“莲花乱脸色,荷叶朵衣香。因持荐君子,愿袭芙蓉裳”。不仅有“荡舟心许”的美丽爱情,还有与屈原一样“愿袭芙蓉裳”、以荷为衣的高洁情怀。南朝梁诗人刘孝威的《采莲曲》则把“采莲”这一农事诗化了:“金桨木兰船,戏采江南莲。莲香隔浦渡,荷叶满江鲜……”
“采莲曲”为乐府旧题,内容多写江南水色风光、采莲女劳作情态以及爱情的咏唱和追求,历代大腕诗人都涉笔成趣。唐人储光羲的《采莲曲》写“浅渚荷花繁,深塘菱叶疏”,透着碧水青莲的水色风光;贺知章的《采莲曲》中“莫言春度芳菲尽,别有中流采芰荷”是传颂名句,飘着明丽的水流荷香。明人熊卓的《采莲曲》“采莲复采莲,盈盈水中路。鸳鸯触叶飞,卸下团团露”,徐彦伯《采莲曲》“既觅同心侣,复采同心莲”,白居易《采莲曲》“逢郎欲语低头笑,碧玉搔头落水中”,皇甫松《采莲子》“无端隔水抛莲子,遥被人知半日羞”,都是莲藕丛中深情的爱情歌唱。
采莲,让江南的夏季变得旖旎而风流。
回过头来看,农耕文明有着相对的安祥璞纯,有着孕育人类的独特文化密码。扬州宝应是“百里荷花香”的荷藕之乡,至今盛产莲藕,唐代诗人储嗣宗在《宿范水》中曾写:“行人倦游宦,秋草宿湖边。露湿芙蓉渡,月明渔网船。寒机深竹里,远浪到门前。何处思乡甚?歌声闻采莲。”这些农耕“遗迹”,今天是否还有戏水采莲、泛歌水上的悠远和清丽?
农耕文明碧波荡漾,荡成一波地平线上永久的水色古香,荡成碧水青荷的文化标符。水色澹然,绿盖红葩,人荷相映,荡舟荷丛,水上飘歌,恬淡远净,经千百年积淀,采莲成为超越自然风光而永久的文化景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