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欢愉地伫立在生命的旁边,不需要移情,不需要倾诉,便自然地成为人们生活里的一种刻度,一种情思,一种依偎,错金镂彩般地镌刻着人们不同的心境、向往和感慨。“自知白发非春事,且尽芳樽恋物华”,古代书家,同大多士人一样,在春节之际,享受着短暂的喜悦,体现着时光与生命的韵律与流动,在岁月更替中寄托着自己的情怀,与时节达成一种默契,散发着成长与衰竭的幽幽清香。
春节,俗称“过年”,这是隆重的盛大节日。在古代,春节来得早,从腊月初一开始,便开始忙着过年的准备,传统的仪式如期而至。到腊月初八,把江米、小米、大米、红枣、核桃仁等合在一起,烧“腊八粥”。喝完腊八粥,开始置办或购买年货。生活的方式与水准、时代的际遇与烟霞、个人的秉性和命运,决定人们选择什么样的准备,赋予什么样的心情,生发什么样的慰藉。诚然,豪贵富贾与书家的追求不一致,书家大多不重实用性,赏其货,考其事,年货在文化与历史时空中,表达出书家对文明的善感和操守的坚持。同样,书家与书家的追求也不一致,横对八荒,独立苍茫,融汇自身的信仰与处世哲学,洒脱与纠结同时呈现于世。唐书家李邕写在除夕的《咏云》诗:“彩云惊岁晚,缭绕孤山头。散作五般色,凝为一段愁。”一首诗,成为其一生挫折漂泊的谶语,印证着他不随大流,刚正直言,仕途坎坷,屡遭贬谪的艰涩前程。而宋书家苏轼写于除夕的《馈岁》诗则旷达高蹈:“农功各已收,岁事得相佐。为欢恐无及,假物不论货。”“山川随出产,贫富称小大。置盘巨鲤横,发笼双兔卧。”将人们络绎往来置办年货的场景,渲染成一幅精彩的农家乐风俗画,既寄托对春节风俗醇厚,其乐融融的期盼,也表达出他“涤荡振刷而卓然有所立”,不言思家,达观豪迈,与命运抗衡的人性妙旨与立身处世的个中深奥。
从腊月二十四开始,人们开始刷门,贴门神、春联。这是上苍恩赐、悠久岁月馈赠给人们最大的惊喜和欢欣。所有人家的大小门,房屋的里外门,都得换新春联、新门神。包括屋外的车栏、马号、东场、西仓,柴草园门、值房门等。春联,是生活中最吉祥的符号,是历史传承下来的最喜庆的胎记。据《宋史蜀世家》记载:后蜀广政二十七年,在春节前,学士幸寅逊在寝门左右两块写上联句,书家孟昶看过认为不妥,便亲自书写上“新年纳余庆,佳节号长春”,据传这是我国用文字记载下来的最早春联。北宋政治家文学家也是书法家的王安石,在《元日》“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讲的就是贴春联的风俗。春联是一种特殊的文体,因为汉字的特点是一个字一个音节,所以要字数相同,声律相对平仄协调,排列整齐、对仗骈丽、读音要铿锵上口,在内容上,多有喜迎新春,展望新年,祝福祈求之意。撰写春联,自然是书家的职守所在。唐一代书家怀素,狂傲不羁,但当时为写祝语,社会竞相以开放的心态欢迎他,一时成为王公贵族的雅好,成为盛唐之世一道亮丽的风景。每年春节期间,有头有脸的人物便事先预约,有道我家新做了屏风,或我家新粉了墙壁,恭候怀素前去挥洒。一旦请上怀素,皆是珍稀佳肴,奉敬美酒。唐诗人也是书家的任华在其《怀素上人草书歌》描述怀素书写的情景:“吾尝好奇,古来草圣无不知。岂不知右军与献之,虽有壮丽之骨,恨无狂逸之姿。中间张长史,独放荡而不羁,以颠为名倾荡于当时。张老颠,殊不颠于怀素。怀素颠,乃是颠。人谓尔从江南来,我谓尔从天上来。负颠狂之墨妙,有墨狂之逸才。”
真正的热闹始于年初一的凌晨。家家张灯笼、点蜡烛、烧香、烧枣汤、放爆竹。这时候年纪大的都起来喝“元宝汤”。喝完以后,大家便去拜家庙。而游戏娱乐则是春节的华彩音符,我们的先人在创造春节的同时,也发明了活跃身心、调节生活的节令游戏。春节游戏,民间百姓喜欢斗鸡、打秋千,官家喜欢蹴鞠、驱傩,而书家喜欢登高抒怀与“曲水流觞”。古《荆楚岁时记》载,六朝春节时令“士民并出江渚池沼间,为流杯曲水之饮”。曲水流觞是当时郊野的高雅娱乐,人们三五成群,相约在清浅而弯曲的水流边,将酒杯置于水面,让其随水顺流,酒杯流到谁的面前,谁就有喝酒的机会。书法名帖《兰亭集序》,就是晋书家王羲之在“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群贤毕至,少长咸集”娱乐之后的乘兴之作。因为此时书家们懂得曲水流觞的游戏,其实是天人相亲,天人合一的概念在现实生活中的模拟,人们以此促成自然阴阳二气流转的平衡,在暖意融融的春节,以轻松欢快的方式适应冬季阴气的别去与春季阳气的来临,身心倶畅,神清气爽,更宜祈求年岁的丰饶与平安。除此之外,踏春游春也是书家的乐事。宋政治家也是书论家欧阳修《丰乐亭游春》云:“春云淡淡日辉辉,草惹行襟絮拂衣。行到亭西逢太守,篮舆酩酊插花归。”表明他自己的心志,遇到挫折或不幸之时,宜开阔胸襟,从天然乐趣中怡然自爱。明《帝京景物略》记载书家董其昌春节游玩的诗:“人天皈佛日,风土纪皇都。水坐疑修褉,觞行或赐酺。花茵调怒马,珠弹起栖凫。谁识逃虚者,高明混酒徒。”将书家们抒写情志、慨叹人生、寄寓名理表达得鲜明毕至,神味完足。
艺术之种在知识之壤上孕育的书家,对春节的拥抱,或许是现实王国中最难澄清为之解释的篇什,我们不可能一眼便望穿内在的底蕴与深邃,不管用尽多少努力,它都像迷宫一般的曲折与幽缈,也许,你越熟悉它,它会距你越远,你越解读它,它越如夏夜里闪耀的萤火,有火的光亮,但却幽冥而灵异,蔚如海水,幻如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