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蔡炎培不再像早年那样如饥似渴地阅读了,他觉得一个诗人不能读太多书,读多了,写作时难免会依样画葫芦。
诗人,1935年生于广州,后定居香港。毕业于台湾中兴大学农学院,1966-1994年任职《明报》副刊编辑。著有诗集《小诗三卷》、《变种的红豆》、《蓝田日暖》、《中国时间》等。
蔡炎培今年78岁了。1990年他申请了香港”政府福利“,用低于市场的价格在观塘的蓝田公屋区买了房子。在寸土寸金、高楼入云的香港,诗人的这个小小住所,像无数巨型集装箱中的一个火柴盒子。
走进蔡炎培独居的寓所,就来到不足十平米的”多功能厅“---客厅、书房、饭厅、睡房四合一。这里书、照片、餐具、衣物凌乱堆放,满足蔡炎培日常起居所需。地方狭小,蔡炎培有定时清书的习惯,书桌上堆放着吴兴华、白先勇、叶维廉、痖弦、潘国灵等作家的书,都是他所喜爱的。蔡炎培在香港人称”蔡爷“或”蔡诗人“,文坛地位颇高,从金庸、西西、亦舒、林燕妮等老一辈作家到廖伟棠、潘国灵等后辈作家,都和他有交往。房子有两个客房,堆满金庸的书与他自己的诗集。
“这叫凌乱中的秩序吧。你看天上的星星,看起来也很乱,但每一颗都有它的轨迹运行。”蔡炎培用诗人的语言打趣自己。
“吴兴华的诗歌救了我的命”
蔡炎培家中挂着一张黑白照片,是他与前妻朱玺辉(玺玺)的结婚照。玺玺瓜子脸,眼睛很美。她也是一名作家,六十年代末出道时写过短篇小说。有一天蔡炎培读到她的《废船》,最后一句是:“只有一滴水,也能流到中国。”蔡炎培后来在文章说,这句“真是要了我命”,他马上写了一封信向她表白,成就一段姻缘。二人现已离婚,但住得很近,来往频密。南都记者访问中途,玺玺来电约蔡炎培吃晚饭,他谎称自己在休息,绝不提采访一事,原因是“她是个很爱干净的人,被她知道记者在这里采访,肯定笑话我了”。
采访话题从蔡炎培年少时谈起。少年时蔡炎培家境不错,他是家中独子,母亲开袜厂,他在20岁之前衣食无忧。但母亲不识字,从小他有很多困惑,母亲无法解答,他只能从文学中寻找答案。那时,香港石板街有很多旧书摊,书多又便宜,是蔡炎培常去淘书的地方。他买了不少外国书籍,比如拜伦、果戈里等人的诗集。但“就像打游击战,不成系统”。
不系统地读书,让蔡炎培像大部分同龄人一样,不懂诗歌的内涵。甚至他在课堂上读到徐志摩的诗歌就发笑,还私下给徐志摩起了个外号“随处摸”。真正读书是高二那年,他读到从同学处借来的何其芳的《古城》,感受到语言的优美。里面有一句“长城像一大队奔马正当举颈怒号时变成石头了”,蔡炎培觉得“比卡夫卡更卡夫卡,比南美洲的魔幻现实主义更魔幻”,对中国新诗发生兴趣,越走越远。
他开始有意识地阅读不同诗歌流派的作品,譬如“九月诗派”。“我最喜欢里面的诗人穆旦,他有句诗‘我穿着你们燃烧的衣服,向着地面降临’。”接着,他接触到萧红的作品。蔡炎培形容她是位“很了不起的作家”,“她的《呼兰河传》的文字接近诗”。蔡炎培有个笔名叫杜红,就是纪念萧红。当他读到徐纡的诗歌时,“他的作品让我回到个人主义自由之路”。但让他印象最深刻的,莫过于吴兴华的诗,尤其是《秋日的女王》、《记忆》、《绝句》和《十四行》。
上世纪50年代,一次失恋,加上家道中落,蔡炎培把家中所藏的书散掉---这个有着罗曼蒂克心境的诗人“感到人生将要完蛋”。有一天,他读到吴兴华《论里尔克的诗》,提及了希腊神话中一位音乐家俄耳甫斯到冥府寻妻的事,还解释了里尔克写此诗的处理手法,这让蔡炎培开了窍:“吴兴华的现代汉诗试体,如《秋日的女皇》,用的是西方传统的歌谣体;《尼庵》用的是史宾莎体;《弹琵琶的妇人》巧妙地使用白乐天的《琵琶行》,借一点T.S。艾略特的颜色,作出变奏。”蔡炎培从中得到深刻体悟,他不无夸张地说:“吴兴华的诗救回了我的命。”
50年代,香港的《人人文学》、台湾的《文学杂志》相继发表多首吴兴华的诗作,那时吴兴华身在内地,因政治运动影响,已不能在内地发表诗作,那些作品是吴兴华的燕京大学同学、诗人宋淇替他发表的。从初次读到吴兴华诗作至今的五十年多年来,蔡炎培在文章中多次尊称吴兴华为“文星师”,对他评价很高:“中国新诗百年,(成就)主要就在吴兴华的身上”。“我一接触吴兴华就觉得只有这个人可以做我的老师,可惜他英年早逝。我在他那里学了很多东西---我的病好了,诗也进步了,一路稳步前进。”
读诗、写诗并进
蔡炎培读诗、写诗几乎是并进的。上世纪五十年代,蔡炎培赴台湾中兴大学农学院求学。当时正是台湾现代诗的活跃时期,诗社风头正劲,比如以洛夫、痖弦、张默、叶维廉等诗人为代表的“创世纪诗社”,还有以余光中、周梦蝶等人为首的“蓝星诗社”等。蔡炎培开始拼命写诗,寄了一首去《创世纪》,马上被刊用了,当时鲜有香港诗人在台湾发表诗作。
蔡炎培的学校位于台中,每逢路过台北,他就会和那里的诗人会面,叶维廉介绍他认识痖弦和洛夫。一次在淡水河畔的聚会中,蔡炎培拿出新作、长诗《离骚》给痖弦和洛夫看,“他们问我:‘在那急流河畔,满月在扶光之中’何为之‘扶光’?我说:“现在满月,它的光像水一样,满到快泻,但是因为有张力而不泻,所以像浮光(扶光)一样。”他们听完,很赞同。蔡炎培清楚记得,那晚,痖弦送他上车,对他说了句:“炎培,我们的文坛是有希望的。”这句话让他很感动,诗运也从此开始,创作不辍。
诗人往往对文字很挑剔,蔡炎培也不例外。对于徐志摩,他毫不留情地评价道,“严格来说,他一生只有一首半诗,《再见康桥》一首,《偶然》半首,半首又比一首好。”他赞赏潘国灵以及波兰女作家辛波丝卡的作品。他家中有一本辛波丝卡的诗集,是在油麻地的kubrick书店买的。“她和我很多东西是不相连的,但有好些诗歌里面又能看出一些细致的东西,这点与我风格相似。”
如今的蔡炎培不再像早年那样如饥似渴地阅读了,他觉得一个诗人不能读太多书,读多了,写作时难免会依样画葫芦。“我相信爱因斯坦的话:人在一定岁数后,阅读过多反而影响创造性。读得太多,分分钟会影响你,你一学别人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