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黄昱宁解读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对“思辨带动情节发展”以及小说的“变奏曲”式结构十分好奇,有心找来一读。没想到从柜子里翻出这本《不朽》,被第一节老妇人那个“少女般”的手势吸引,也算是被偶然支配的“对位法的巧合”吧。
作者在小说中借“自己”之口批判传统小说“过于服从情节整一的规则”,“建立在情节和事件惟一的因果关系的连接上”,而他自己的写法则是“像一场宴会,频繁上菜”,不断抛出各种人物、概念、意象、问题,像一张细密的网,不知把你引向何处。例如人的容貌等外部特征是独一无二的,那么它是属于自我的一部分,还是仅仅是作为人类这个同类产品的不同序列号?如果某项特质既属于A,又属于B,那么独特的是这项特质,还是拥有这项特质的人?如果美是符合某种既定规则的中庸的产物,而丑是偶然性心血来潮的诗篇,那么根据偶然的价值与其不可能性相等,是不是丑比美更独特,更值得追求?文中充斥着诸如此类的辩题,让你如同进入思想的迷宫,不得不跟随作者发散跳跃的思维横冲直撞,可以说读的非常的累了。
在他的小说中,情节不再承担推动小说发展的任务,而是服务于作者不能穷尽的复杂的思考,交替出现在各个章节中,看似毫无章法,实则由某个议题或细节环环相扣,蜿蜒交错。例如用阿涅丝和妹妹洛拉的故事展示实现独特自我的加法和减法,用歌德和情人贝蒂娜的故事讨论如何制造不朽,用靠自我毁灭消除自身软弱的小女孩与摆脱自我获得幸福的阿涅丝的生死偶遇阐释“产生故事的巧合”。这些人物和故事之间又有什么联系?歌德和贝蒂娜、贝蒂娜和洛拉(阿涅丝的妹妹)分别作为两端来展示不同尺度大和小的不朽,歌德的诗则作为阿涅丝和父亲的纽带,在故事的开局暗示阿涅丝之必死。
小说中的人物“既不是任何东西的因,也绝不产生结果”。由于不再承担一路狂奔向结局的任务,显得轻盈不留痕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如同主角之一阿涅丝,她是作者从开篇第一节那位学游泳的老妇人“少女般”的手势中抽象出的人物,有时被用来展示实现自我的减法法则,有时则是暧昧的清醒观察者;已经死在了全文的第五部,转而又以新角色鲁本斯情人的身份出现在第六部。
如何实现自我的独特性?米兰·昆德拉在小说中描述了两种方式,一种是阿涅丝之减法,即减去“我”的所有表面和外来的东西,从而接近自己真正的本质。这让她与世界发生关系的方式是游离的,存在强烈的边界感。例如作者用于抽象出她的手势,那是父亲的秘书与父亲告别时的手势,作为父亲唯二爱过的人之一,她从女秘书那里继承了这个手势,是她少女时期与心仪的男孩告别的手势。但当她发现妹妹向同学告别时也用了同样的手势时,她则放弃了这个手势。她厌恶情感外露的大众化的表达方式,认为不被注视的清静是一种温馨的感觉。她想在父亲的葬礼上用他最喜欢的音乐送别,又不希望自己闻歌而泣,于是事先用这首曲子训练自己,直到不再激起任何悲伤的情绪。她认为灵魂和肉体是分离的,性爱只限于片刻冲动的愉悦,于是当她在镜子中注视到自己不再完美的身体时,毅然决定不再与情人见面。她爱丈夫和女儿,但爱情于她是出于完成一次爱情的需求,所以她在是否希望再来一次的拷问中坚定的选择了“不”,并最终走向忘却自我、失去自我、摆脱自我之路,在死亡中感受到了“不在”之幸福。
另一种是洛拉的减法,即在“我”上面不断增加新的属性,并与之合而为一。她靠奉献自己来完成对情人贝尔纳和姐夫保罗的占有,肉体与灵魂是一体的,即使不再具有性吸引力,还可以变成一具尸体作为通往情人心中的不朽的工具。然而用加法培植自我的矛盾就在于,人们即要创造出一个唯一的独特的“我”,同时又是这些新加属性的宣传员,结果确是这来之不易的“独特”因此而消失了。
“自我”这个词看似具有排他性,实质上却是与他人及世界发生关系的方式,结果是指向不朽的。即便不能企及著作等身、终结时代的大不朽,也要追求些亲朋好友中不能轻易忘却的小不朽。人作为社会性物种,行为举止、发表的言论无不是在经营自己的形象,即使当众挖鼻孔也未必不是为了服务大而化之的人设。具体到我自己,看书学知识,跳舞练马甲,再怎么为自己,奉行的也还是加法法则,甚至发张丑照到朋友圈,也预期了自黑的笑果。但也不妨碍下班回家熄了火坐在驾驶室里发呆的片刻,幻想下减法的极致和自由。
作为今年小目标的第一篇读书笔记,迟迟难以下笔,碎片化的点太多,实在不知道从何写起。之前和朋友聊过价值观与行为的自洽,也聊过江歌案中对刘鑫行为的理解。我是个规则意识极强的人,道德感又比较低,有时候会在“应该”和“可能”的撕扯中挣扎不已。看完《不朽》,收获大概是放弃对“自洽”的我执吧,毕竟人性是多么的善变和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