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赵尚文;曲润海以《富贵图》改本新稿赠我,不久又看了山西省晋剧院青年团的演出,使我由对传统戏曲剧目的改编,联想到祖国剧业的兴衰,不胜感慨。
我总感到现今剧作者有个通病,大都热心于创作,不屑于改编,尤其忽略对传统戏曲剧目的改编工程(我所以称之为“工程”,因为并非少数人在短期内所能为),实为剧界之不幸!王实甫改编了“董西厢”,使之跻身于“第六才子”宝座。切勿轻视改编,改编也是创作,改编尤显才气,改编更需功力。我们祖先留下来的可供编戏的故事就那么多,一代一代的风格形式不同的戏,大多是一代一代剧作家改编的成果。元曲作家群根据先朝笔记、小说、变文等故事,改编出代表一个朝代文艺主流的元曲;传奇又大多是根据元曲扩写改编的大型戏剧,几乎风靡了明、清两季,在明清文学艺术史上占据绝对重要位置;清末民初绵延百余载、将传奇剧本通俗化了的、五彩缤纷的各类地方戏,又何尝不是改编?
但这类为数繁多、影响很深的地方戏曲剧目,至今大多尚未改观。戏曲艺术如何迎接向四个现代化进军的新时代,赶上新时代,这正是戏剧工作者应该深思的问题。其中一个尖锐问题,就是如何争取一代新的青年观众。这些新观众对戏曲艺术十分生疏,对传统戏的内容很不熟悉,对戏曲的表现方法很不理解。戏曲要为当代人服务,要生存,要发展,要繁衍,就必须改革。其中,最主要的当是对旧剧本的改革,也就是我所强调指出的对传统剧目的“改编工程”。所以说,有志于振兴戏曲事业者,请一定重视改编,否则旧本不宜,新本奇缺,振兴戏曲,无异空谈。
历史经验证明,好的改编本,由于较好地保留了传统表演精粹,比创作本(指新编历史故事剧)更富生命力。查建国四十年来山西剧坛名篇,改编本《下河东》《打金枝》《港口驿》《王宝钏》《麟骨床》《薛刚反唐》《苏三起解》等等,盛演不衰;而创作的历史故事剧,可以保留上演者缺伸指难数。我趁评剧之机,借题发挥,实在是想借润海之剧本,宣传个人的观点,是题外言,但确非题外言!我想,素有“梆子厅长”之誉的曲润海,一定很清楚这个关键环节,他在繁杂公务之余,奋起写惯文学评论和诗词的大笔,尽心尽力,认认真真对几本传统名剧进行改编,几易其稿,苦心经营,虽褒贬不一,这种精神,诚为可贵。好就好在他给我们的剧作者带了个好头,他以实际行动提请剧作者对戏曲传统剧目的改编工程的重视,去努力丰富上演剧目,去努力保留传统戏曲精华,去为戏曲振兴办几件实事。
《富贵图》这出戏的确值得一改。这出戏是我国北方梆子戏中最古老的蒲州梆子的名剧。早在清嘉庆年间时,这出戏就曾被平阳(今临汾)巨贾亢家商号的戏班予升班带到南方演出,留下了“板凳条条坐绿鬟,奶奶庙看予升班。今朝更比昨朝好,‘烤火’连场演‘下山’”的赞诗(《贵阳竹枝词》)。
那个时代的《富贵图》基本保持着明清传奇旧制,情节曲折离奇,场次繁多,篇幅冗长。这本戏,先写倪俊赴京应试,苦无盘费,向岳父傅乾告借。傅家嫌倪家贫,逼其退婚。傅女金莲矢志不移,暗赠钗环。傅乾诬倪不规,买通贪官臧昂,置倪俊锒铛入狱。这一大段传统戏中“公子落难,小姐赠金”的俗套,就占了很大篇幅。接着是倪俊好友袁龙误伤人命,自首投监,因受臧昂所害,越狱上山落草。下面才开始了“烤火·下山”:倪俊被袁龙诱至山寨,恰巧掳来臧昂逼聘未婚之妾尹碧莲。袁龙痛恨臧昂,以图报复,逼倪俊与碧莲成婚,如不从即杀碧莲。倪为救无辜之女,假意应允,花烛之夜,向火待旦;碧莲喜得终身有托,情意绵绵,而倪俊已有妻室,再三推辞,冷若冰霜。下山后在赤水驿与尹家丫鬟秋香相遇,倪俊乃将碧莲托付秋香,上京赴考。临别时以富贵图赠与碧莲,以图日后相会。再后面的戏就更牵强了:碧莲之父勾通臧昂,为救碧莲,发兵抄山,臧昂战败被杀,尹父被俘。最后倪俊高中,一夫二妻,同拜花堂,旌表门闾。
故事枯枝萎蔓,长达二十余场,演来需要五、六个小时,而全剧熠熠生辉的部分,唯只“烤火·下山”而已。这两段戏确实精彩。先辈名公的表演,无缘目睹,但我与郭凤英老师攀谈时,得知郭凤英所以能步入梨园、一举成名,正是因为她在孩提时看了三儿生、筱桂桃合演的“烤火·下山”之后,走火入魔所致。这就充分证实了“烤火·下山”的艺术魅力。目前,“烤火”名家就只剩运城地区艺校老校长王秀兰了。王老师的表演我曾几度欣赏,身手不凡。一盆火能烤半个小时,正应了傅青主“越戏越真”之说。
这段做工戏不只表演细腻感人,在演员做戏中也给乐队提供了施展技艺的良机。蒲剧中穿插了【花梆子】【风摆柳】【水红莲】【米红仁】【南瓜蔓】【赤水驿】等旋律优美的曲牌。或急或驰,起落有致,珠联璧合,和谐动听。全本戏已无法再演,只演《烤火·下山》这个片段,演技再高,剧本少头无尾,怎能感染不明戏情戏里的观众?这就是这出名剧面临消亡的症结所在。我想曲润海的改编缘起,正在于此。所以我认为其编剧的动机诚为可贵,通过这番劳动,定将洗清一枚尘封的宝珠。
我认为《富贵图》改编成功之处,有以下几点:全剧五场六人,故事脉络明晰,起承转合自然,矛盾高潮处合情入理,团圆结局中寓以情趣。如果以“豹头、熊腰、凤尾”的传统编剧美学要求衡量,完全合乎标准。大幅度增删,颇显功力,删得痛快,增得精彩。
第一场戏开门见山,写贪官臧昂与其所抢之尹碧莲被掳上山,臧昂被大王袁龙处决,倪俊力保碧莲,并假意应允与碧莲成亲。
第二、三场戏的情节与排场,几乎原样未变,不这样不足以完美保留原剧精华。看似未变,实藏有点睛之笔:原本“烤火”的倪俊,“贤德妻她也曾叮咛与咱……沿路上切不可吃酒贪花”、“住几间破茅屋御寒越夏,度生涯靠婆媳织线纺麻”,到赤水驿落店时,碧莲再三与他订对“问仁兄家中妻是否真有”?倪俊老实相告——“有”,倪俊确实已有贤妻在堂。改本写得很妙,志诚君子倪俊不愿在山寨与碧莲草草苟合,实为道义驱使,他也原无妻室,“叹家中少雁行父亡母寡,娶荆妻也算得聪明贤达”,在“娶荆妻”之后的拖腔过门中,一句背白“我哪里有贤妻,是我娘教我说的”就已向观众交待得一清二楚。一笔而过,为大笔删略扫清了道路,同时也更加完善了主人公倪俊之品量。(当然改写旧戏,可以不受当代婚姻法制约,可以写一夫二妻,何况在电视连续剧《上海的早晨》中,许义德一夫三妻,电视台争相播映,并未遭到任何非议)这种为突出主旨的改动,完全是出之所需,扫去好多麻烦。再如,原本中富贵图为倪俊随身之物,倪、尹分别时,倪俊赠与碧莲。改本中,富贵图写成是碧莲精心绣制的两幅相并的绣品,临别时由碧莲赠倪一幅,以企日后合图相会。这样,对应最后第五场的“合图”,前后呼应,更觉通情达理。
第三、五场之间,写了碧莲与秋香前往婆母家认亲,笔墨不多,却将倪母与秋香塑造得有血有肉。如果把第二场的洞房、烤火称之为前洞房、前烤火,更可喜的是在第五场中,又安排了洞房、烤火的情节。后洞房、后烤火与前部相照应,时过境迁,其人未更,而情趣横生,给全剧增添了戏剧光环,构成了一个漂亮的尾声。“笔生花处戏增色”,看来容易,实则艰辛,这当是作者极度喜爱与谙熟戏曲之道的必然。这出戏,山西省晋剧院青年团演出后可能众口不一,但我坚信,几经锤炼,随着文学本的逐步完善与青年演员技艺的逐日娴熟,定将是一出推陈出新的佳作。
晋剧《富贵图》-王晓萍张智陈转英陈红
李瑞环曾指出,“能不能弘扬民族文化是直接关系到能不能建设具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的大问题”。戏曲艺术是祖国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我们要以自己的文化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就要继承她、革新她、弘扬她。《富贵图》的改编,虽然还存在不足,但毕竟是作者基于弘扬民族文化拳拳之心的奉献。这种精神,正是值得我认真学习的,也是我想就此发表议论的能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