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的《一个车夫》写在一九三四年,事起于巴金和朋友的一次外出打车经历。那时没有烧汽油的出租车,他们打的是人力车,因为这车子是从日本传入上海的,所以人力车又被叫作“东洋车”、“洋车”。
巴金自一九二八年回到上海就从事文学编辑与创作,届时单身无家室、经济无忧,出门以车代步应该是巴金生活的日常。以一个作家的敏感从人力车夫身上挖掘写作素材是再自然不过的,巴金遇到的这个未成年的小车夫更有一种值得书写的独特性。这种独特性不是我们现今的眼光所希望发掘的旧社会的黑暗,或者人力车夫的辛劳。当然不是,在黑夜里待久的人哪里知道自己在黑夜之中!现在满街跑着出租车,会有人写文章关心他们的如厕难、吃饭难,呼吁改善他们的生存境况。但是这样的文章会被当作反映了现实的黑暗(这种黑暗可以被认为是技术发展上的黑暗,不能使用自动驾驶出租车代替人工驾驶),而成为流传到下一个百年的美文吗?
巴金的创作特色,是以描写家庭生活为主,把家庭当作社会的缩影来描写。在这篇短短的散文中,他还是秉承一贯的态度,从一个小车夫的境遇引出他家庭的不幸,进而反映了当时社会的一种道德状态。在当时,人们不把未成年人出来工作养家看成是一种违法的行为,从巴金朋友的问话:
二十吊钱,你一家人够用?你家里有些什么人?
可见当时的上海普遍存在靠孩子出来养家糊口的家庭。造成这种情况的的天灾人祸多种多样,根据这个小车夫的叙述,他家是当时较典型的吸毒(父亲吸食白面)造成的家破人亡。
他抽白面,把我娘赶走了,妹子卖掉了,他一个人跑了。
这短短四句话,二十一个字中蕴含了很多信息,也为后面文章中另一个车夫提出的道德见解埋下了伏笔。“他”指小车夫的父亲,在中国传统的人伦纲常中,父为子纲、夫为妻纲。父亲是家庭生活中的绝对权威,也是家庭的主要劳动力和经济来源。这里的“他”因为抽白面,自己废除了为妻的纲,把孩子他娘赶走了。还把家里的女孩子当成商品给出售了。(在中国传统的人伦关系中,未成年的女子没有属于自己的身分,被物化当成商品处理是理所应当对抗贫困的方法。)最后,他还是生活无以为继,干脆再废除了为子的纲,自己跑路了。
巴金从小车夫的眼光里看去,他曾经拥有的家庭变成了另外一个世界。“没有家,没有爱,没有温暖,只有一根生活的鞭子在赶他。”那么,他可以忘记过去,“用自己的两只手举起生活的担子,不害怕,不悲哀。”这样足够开始新的生活吗?
然而,从另一个车夫那里传来了一种道德的见解:
小孩儿,听我说。你现在很好了。他究竟是你的天伦。他来看你,你也该拿点钱给他用。
小车夫毫不迟疑地发出了反抗的声音:
我不给!我碰着他就要揍死他!
这样深刻的仇恨可以看成是小车夫对人性的善与恶的自然判断,但违背了“三纲五常”的中国传统人伦关系。假设他的父亲真的回来找小车夫,在社会道德的舆论之下,小车夫很难做出激烈地反抗,他也跑路倒是可以的。如果我们他的父亲回来找小车夫的事件移位到当今的社会来看,现今的法律也同样保护父亲要被儿子赡养的权利,同时会惩罚儿子对父亲的人身伤害。在不同的时代,对小车夫的支持几乎是一样的少。
出乎我意料之外,它完全是一张平凡的脸,圆圆的,没有一点特征。但是当我的眼光无意地触到他的眼光时,我就大大地吃惊了。这个世界里存在着的一切,在他的眼里都是不存在的。在那一对眼睛里,我找不到承认任何权威的表示。
这里的“权威”代表着人伦纲常与世事无常。小车夫是一个对自己生活负责的坚强的人,这个世界里存在着的一切合理的、不合理的,在他那里是不存在的。巴金想要坚持让其“存在的”是什么?是贯穿巴金作品中的“真与善”,他肯定小车夫这种坚定的生活姿态。这也就是巴金为人作文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