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衣杀手(二)
像往常一样,一讨论案子我们就吵起来。如果凶手没作案动机,你还教条主义地非找出个动机往下查,那肯定乱套。因为这不仅浪费时间,浪费精力,还浪费纳税人的钱。拿手头这个案子来说,凶手把被害人一勒死就跑了,既没抢钱也没劫色,你说他这样作案有啥动机?
“我得按我的思路查这个案子,”我说,“不然我退出来,你另安排人。”
习惯跟科长这样说话的下属,肯定永远当不上科长。
据一名目击者报告,凶手骑一部本田摩托车,穿一件深色雨衣,看上去身材高大,并且身手敏捷。如果有远望镜的话,目击者说,会看得更清楚。当晚这个税务员在一座高楼上的一间办公室里加班打电脑,当他起身走到十二楼窗口抽口烟的时候,偶然看到了凶手在小巷里行凶杀人的全过程。
税务员一口咬定凶手骑的是本田摩托。他说他认得出这种车子的外形,甚至听得出它的声音。于是我跟派给我的那个女孩小孙,一起查有本田摩托的人。尤其注意那些身材高大的男性车主。
查了半个多月毫无结果。可就在一筹莫展的时候,又发生了一桩凶杀案。
被害者也是个女孩。也是给绳子勒死的。幸运的是,那天晚上没下雨,我们不仅在现场发现了凶手的指纹,而且也发现了凶手留在现场的车痕。也确实是本田摩托的轮胎印子。
晚上这女中学生跟父亲吵了一架,一个人在树林里散步。摩托车追她的时候,把林子里中的沙土扬起来,弄脏了她的鞋子和裙子。我断定凶手用的是那种指头般粗细的船用麻绳,果然法医拿显微镜在这两个死者的衣领里,都发现了肉眼无法辨别的麻绳丝屑。
寻找那种麻绳,是我和小孙的新任务。我站在运河边的一家船用器具商店门口,看小孙拿剪刀剪店老板给她的半截船绳。那个店老板色迷迷的眼睛,正设法从小孙的领口往里探。
“除车子和绳子外,”我问小孙,“你说这两个案子还有啥共同点?”
“这两个女孩都很漂亮,而且被害前都穿的是红衣服。一个穿的是红雨披,另一个穿的是红T恤。”
我点点头,认为她说得有道理。这时我跨上我的警用摩托,给小孙递头盔。李勇替小孙找来一个我不喜欢但女孩喜欢的红头盔。这家伙老腆着脸跟小孙搭讪两句,还带她去家里认识他儿子。不巧的是,他儿子不喜欢当警察的女人,小孙也不喜欢成天搞电脑的男人,李勇白费心机。
两天来我们搜集了上千种麻绳样本,这够技术科忙一阵了。
但是,我们始终没查清这两个死者有何关系。查遍了她们生前的亲戚朋友,也没人提供有价值的线索。看来凶手只挑陌生人下手。也许那个姓沈的大学生猜对了,是精神病干的。
你说精神病有啥作案动机?
小莫被我问得哑口无言。
叫人头疼的是,我们都知道那个凶手不会就此罢休。我建议让电视台来人拍几段录像。一方面提醒广大市民,尤其是提醒那些女市民,夜间不要单独出行,直到我们抓到那个凶手为止。另一方面可广而告之,请市民提供破案线索,走群众路线。
可小莫不同意。他总是把我的建议当耳旁风听不进去。他煞有介事地说:“我们不能让恐怖笼罩这座城市。除非这种恐怖已经开始蔓延,我们绝对不会叫电视台过来拍凶杀录像,更不会拿它当电视广告播放。”
“宁肯再死几个人,也不愿破坏城市形象?”
我知道这是白费口舌,但不说不快。
果然两星期后又出了一条人命。又一个女孩给勒死了。这个女孩不漂亮,甚至看上去很丑,但她穿了一件红衣服。她死在一家医院的洗手间里。衣领上同样有麻绳丝屑。而且凶手留在现场的指纹,与上次的相同。
我们赶到那儿的时候,已是凌晨四点多钟。发现死者的是一个女护士。
“夜里你值班?”我坐在医生办公室里问她问题,小孙拿纸头开始记录。
“是的。”这个女护士紧张不安。“我去厕所间发现她倒在地上。我认识这个女孩。她母亲得了肾病,这几天整夜整夜地陪病人,看上去身心疲惫,脸色难看。我以为她累垮了,晕倒在厕所里,哪想到她死了,给人勒死了。”
“你听没听到什么可疑的声音?”我例行公事地问。
“唉,该我倒霉,”女护士沮丧地说,“夜里我睡着了,啥声音也没听到。按规定值班人员是不能睡觉的,但实际上没人夜里不睡觉。出了这样的事不但要吃批评,还要扣奖金,这个月白做了。我们家在装修房子,白天忙了一天又困又累,一接班就想睡觉。我们家钱不多,只能买顶楼上的房子,偏偏木匠要我一会买这,一会买那,给他差得楼上楼下来回跑,跑得我上气不接下气。而气人的是,那个苏北木匠根本就不会做壁柜。壁柜门不是合不上,就是缝儿太大。最大的一条缝,能把手指头塞进去。唉,人倒霉的时候,凉水也塞牙……”
我对装修房子不感兴趣。
门房倒没睡觉。他说他敢肯定,从夜里两点到四点,没人走出这座二十二层病房大楼。于是我命令立刻封锁这座楼搜捕凶手。我们分局长李善德也从床上爬起来,匆匆赶到现场。而肩章比他多两颗星的市局马局长也来了。这时候,几乎每层楼面都有二十名武警持枪搜索。另有五十名等间距站在大楼四周;从天空开始泛鱼肚白站起,一直纹丝不动地站到中午十二点。
这场面不小,但一无所获。
我们既没发现凶手,也没发现凶手逃走的痕迹。要么认为凶手懂穿墙术早溜之大吉,要么认为门房怕承担责任,说谎骗我们。
马局长下命令解除警戒。他听小莫汇报案情时脸色铁青。
下午我带小孙去城中公园。事先吩咐她穿普通一些的衣服,别过于惹眼招人。一个也跟我同宗同祖的本地名人,二十年前被搞成铜像,成天站在公园里不怕风吹雨淋。铜像那边的一排大树,全是饱经风霜的法国梧桐,其树龄比我的年纪还大。我请小孙挽住我的胳膊,一起在公园里悠闲逛荡。她个头不高,比我矮好多,我们像一对亲密无间的父女边走边聊。她问我为啥没结婚。我说结过婚后来离了。
没小孩?
没小孩!
每棵梧桐树底下都围着一堆老头。那些老头大都满脸皱纹,看上去一个比一个年岁大。若仔细观察,你会看出他们面孔不同,性格迥异,一个和一个不一样。这些老头中有离休海军将军,有退休桥梁教授,有刚卸任的居委主任,还有穿一双露出脚趾的解放鞋,至今还在拉板车的贫穷苦力。
我们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往那边走。我挨过去听那些老头闲聊,有人朝我点点头。这时小孙才发现,她是唯一站在人堆里的年轻人。而且是唯一一个女人。也有人朝她投来诧异的目光,不过看到她挽着我的胳膊,才不觉得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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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书为花城出版社2004年10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