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不可多读，亦不可少读。
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水欲求其清，须向源头寻。书欲求其真，亦须向源头寻。黄河之水源自三江源，其水之清无过三江源。及其下，则百流汇集，波涛声势骇人，终不可分谁来自源头，谁来自半程。再其下，则泥沙俱入，清浊不分，至下游甚或半水半泥，而黄河源头之水终不可复见。虽有求道之人，不惧辛勤汰沙沥石，欲恢复黄河源水之清，然而时日所限，所得多少未可知也；智力所限，误浊为清亦未可知也。更何况有心志不坚之人，中途眩迷于混浊之百色杂陈，而忘记探寻清水之初心者与？更何况有心智不端之人，曲意迎合、肆意颠倒清浊，以为干禄进阶之道者与？
故书不可多读。读百家则百念丛生，容易陷入迷茫。
海不辞水，故能成其大。黄河浩浩汤汤势不可挡，河伯以为尽揽天下美景，至北海而叹：“野语有之曰：‘闻道百，以为莫己若者。"我之谓也。” 江汉淮济，较之黄河之浩瀚狂野，或优于舒缓，或胜于清冽，闻百道而有不足，河伯为自己目力狭窄而叹，为自己执着一隅而叹。
曾与人论诗词好坏，各执一端，遂相约作百首绝句后再讨论。期间泛读历代诗论诗评，仿照模拟为之，方知其中洞天广阔：平仄之余，有音韵；音韵之余，有拗救；拗救之余，有变体；变体之余，有摊破。回视先前所作，只堪一笑。壮夫不为之诗词小计，浏览不及尚陷于如此困窘，遑论其他。
故书亦不可少读。囿于一隅而拒闻百家，容易陷入偏执。
旧学死灰复燃，新学者诸多阐述发明之文，或拾捡旧说陈词滥调以为奇，其病在读书多；或言出异端妄自揣测以为新，其病在读书少。读书贵在心有所得，而不在感言之多寡。有得于心，则读一部不为少；无得于己，则读百部不为多。
韩愈说读书之目的，在“学以明道”，是对君子言。凡夫俗子之顽冥鲁钝，纵使昼夜苦读不息，谁敢妄言明道？然而依旧有咭咭多言者，不过欲闻君子教诲也；又恐君子无从指点，故先曝己之所学，寄望所学之长短得失可以为君子察焉，寄望经年跬步不绝或可后进于骐骥之一跃焉。而学一文、听一言即匆匆发明己说，当不是读书目的所在，道听途说人云亦云，非但笔下不能为之，心中亦应不肯为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