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红学研究者说,读懂《红楼梦》重在体会“真假”二字上。在小说中,曹雪芹将此二字化为谐音分别设置了对应的人物,有结构性人物甄士隐和贾雨村,还有主人公贾宝玉和甄宝玉。贾宝玉之“假”在于他是一块真顽石,幻化成玉的形态存在于现实世界。而甄宝玉之“真”在于他没有神性,在他身上附着了现实世界中的“俗”。玉的本质为石,但在中国文化中,二者有着不同的精神层面。了解玉与石的关系,对于理解这两个人物形象至关重要,特别是对于贾宝玉在思想上的解读,会让人产生恍然大悟的感觉。
玉与石的文化象征
《红楼梦》除了这个书名,还有另外四个,即《情僧录》、《风月宝鉴》、《金陵十二钗》和《石头记》。在这五个名字当中,《石头记》这个书名与其它四个相比,最动人也最富有故事性,还富有象征性。青埂峰下那块补天遗石,动了凡心之后,被幻化成一块美玉投入到人间,先石后玉前后两种不同的形态,其意义却有着天壤之别。
在中国的传统文化中,玉和石有着不同的符号象征意义。“玉不琢不成器”,玉是人类文明的产物,它的价值和意义是经过人工雕琢而体现的。玉的根本源于石,但是玉的地位却远高于石,玉的价值完全依赖于社会对它的认可程度。如果脱离了人类文明的尺度,失去了世俗的价值判断,玉则没有任何价值,与石无异。所以,在人类文明社会里,玉象征着一定的政治秩序和社会地位。比如传国玉玺,皇帝的玉印,是最高权力的象征,为中国历代正统皇帝的凭证。
在《周礼·春官·大宗伯》有载,以玉作六器,所执玉器不同,代表的品阶地位也不同,这里的玉成为一个人身份的象征。比如古代贵族以玉来显示自己的富有尊严,成为一种普遍的风气。玉的本质,用王国维的话来说,“所谓玉者,不过生活之欲之代表而已矣”,也就是说,玉的根本意义在于,代表着世俗的种种欲望。因此玉的人格风范是入世的拯救的取悦于世俗的。
石的品性与玉则刚好相反,石头是自然的本源,它在中国文化中也有着重要的地位。在原始社会,石头是人类最早的工具之一,也是人类崇拜的物象之一。我国四川摩梭族崇拜一种叫“久木鲁”的灵石,传说如果女人想生育,只要祭拜“久木鲁”即可。这当然是十分荒谬的,但从某种程度上证明,石头在古人的眼中是有生命的,而且是一种极富创造力的灵物。比如,四大名著之一《西游记》中的孙悟空,便是由顽石演化而来,他横空出世成为一个集智慧与勇气的大英雄。可见石能生人的观念在中国古代文学中有着一定的共识基础。
象征是一种传统,人类借助传统使用象征。比如太湖石在白居易等文人的推重而名闻天下,石头在中国古代文人眼中代表一种自然人格精神。石的自然属性就是它的人格属性,石头生来坚硬,不为外界所动,不流俗,不假雕琢,自然天成,是自然美的最高象征。古代文人以石自况,引石自喻,正是他们追求自然的人生境界之体现。因此,石的人格精神是出世的隐遁的逍遥的。
玉与石的不同人格精神成为代表不同的人生体验的哲学语言,儒家重锻炼重陶冶重入世,因此玉是儒家哲学的重要象征物。子曰“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贾者也”,待价而沽是儒家的人生选择。而佛道两家重自然法则天人合一,因此石成为佛道思想的深刻表现形式。以玉为象征的符号必然是建功立业流芳百世,争取社会的认同。而以石为象征的符号则是本真的自然的原始的,侧重于表达对宇宙人生的体验。
玉与石在小说中的关系
基于上述玉与石的不同象征符号,我们不难发现,在《红楼梦》里贯穿着两个冲突的世界,即玉的世界和石的世界。在小说中,石的世界是建立在神话的基础上,女娲补天遗落的顽石,赋予了它灵性,代表神界。而玉的世界是建立在世俗的基础之上,顽石幻化成美玉落入人间,代表俗界,也就是现实。石的自然无为,玉的世俗渴求,构成了小说原始的冲突与矛盾。
《红楼梦》第一回,女娲炼石补天,于大荒山无稽崖炼成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顽石,单留了一块无补天之材的顽石于青埂峰下。女娲是顽石的制造者,是上古神话中的创世女神,她所造之物自然而然赋有了神性。无材补天遗落青埂峰下的顽石,因被弃用,整日怨哀,无用成为了他的常态。这里的无用是自然本真的流露,万事万物的本源是无目的无用的。
石为玉之根,玉的本质是石,石是本相,玉是幻相。驱使石幻化成玉的内在动力有两种:一为利欲,二为情欲。小说中有这样一段表述:如蒙发一点慈心,携带弟子得入红尘,在那富贵场中,温柔乡里受享几年,自当永佩洪恩,万劫不忘也。这里的“富贵场”体现的是功名利禄,限于男性世界,代表名利;“温柔乡”则主要指代儿女情长,连接女性世界,代表情欲。
顽石由石幻化成玉,变幻了存在的形态,由神界进入俗界,由理想世界迈入现实世界,它的本性也由此发生根本性的变化,由无用转换为有用。坠落俗界的有用之玉要面对人世间的情欲和利欲,情欲的表现形式为爱情与婚姻,利欲的表现形式则是仕途经济。
落入红尘俗界之玉,本源是石,是由一块“真石”蜕变而成的“假玉”,是异化了的生命,因此假玉的命运必然带有悲剧性,也注定了它在尘世中的生涯是短暂的,最终还是要回归到“石”的本真面目,复归神界,简言之,就是从哪儿来,还回哪儿去。
因此,在《红楼梦》中,石与玉的关系是由神界到俗界再回归于神界,其表现形式则是由石到玉,再由玉还原于石的过程,折射到故事情节则是从象征到故事,再从故事到象征的过程。
曹雪芹对贾宝玉的描述满是讥讽,什么孽根祸胎混世魔王,还用《西江月》二词批宝玉:
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
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
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韶光,于国于家无望。
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绔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
这样描述贾宝玉,正是基于石与玉所代表着的不同人格精神,贾宝玉一人身上体现了玉石两种人格精神。在情欲的理想世界,他向往石的本真,即木石前盟,但他的社会角色是“通灵宝玉”,又不得不遵从现实世界世俗的选择,即金玉良缘。木石前盟源于神界,源于自然生命,宝黛爱情建立的基础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是源于神界的先天吸引,重感情重本源。木石前盟是神缘,金玉良缘是俗缘,前者为精神的契合,后者为肉体的结合。赋有石性的贾宝玉,他的社会角色决定了必须与“金”结合,但他的精神世界则永远忠于木石前盟。这是贾宝玉面对的情欲世界。
在他的利欲世界里,同样面临着双重矛盾。以贾政为代表的贵族阶级费尽心机要把他打造成真正的“通灵美玉”,逼迫他读四书五经,写文章,追求功名利禄,走仕途之路,振兴家族。而他本人则以石性的本真对抗着社会对他的改造异化。对贾府上下视为命根子的“通灵宝玉”,毫不放在心上,甚至要砸碎它。石性的贾宝玉对仕途经济的人生之路极为鄙视,称这类人为“禄蠹”,完全看不上贾雨村之流。贾宝玉不是真正的“玉”,他的自然角色是石,而在世人眼中他却被看作是玉,人们按照玉的标准要求他,这与贾宝玉的性格形成根本性冲突。那么甄宝玉应该是什么样呢?
江南甄家的甄宝玉,幼年时代与贾宝玉如出一辙,但是长大后,在“大人先生”的教化之下,他向世俗世界作了妥协,成为真正的具有社会角色的玉。《红楼梦》里“真假”二字在二人身上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甄宝玉是真宝玉,假石头,而贾宝玉则是真石头,假宝玉。
由于甄宝玉身上具有玉的精神品格,因此他一出场,就是一番经济道德之类的言论。在第115回,甄贾宝玉见面,贾宝玉以为得了知己,不料甄宝玉满口经济仕途,开口闭口“显亲扬名”、“著书立说”、“立德立言”等“混账话”,惹得贾宝玉“愈听愈不耐烦”。在甄宝玉面前,贾宝玉说自己至浊自愚,只不过一块顽石耳!一语道破天机,这也是贾宝玉真正的石性开始恢复的时候,正好照应了“莫失莫忘,仙寿恒昌”的箴言。
石的拯救者是一僧一道所代表的自然本真的佛道思想,一块假玉在经历了人间的种种劫难之后,最终又在一僧一道的挟持下回归到石的本性。贾宝玉了却尘缘,飘然而去,白茫茫一片旷野,空无一人。而甄宝玉最终走上了仕途经济之道,以传宗接代,光宗耀祖为己任,完全转变为俗界晶莹温润为世推重的“宝玉”。
对于贾宝玉的结局,存在一些争议。在木石前盟的神话里,贾宝玉是神瑛侍者的人间化身,而顽石是美玉的化身。因此,有人认为贾宝玉最后的结局是出家为僧,而不是回归青埂峰下的顽石。但是基于玉与石这一对立的矛盾,和贾宝玉身上的石性精神品格,重新归结为一块冷峻孤独悲凉的石头,远比他出家当和尚更有震撼力,更具有悲剧性,更能揭示生命的空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