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先从一个“流血事件”说起。
武则天上位,建立武周,大肆杀戮李唐王室。这时,一个叫李晋肃的王孙已经家道中落,以落魄贵族的形象生活在河南。他落魄到什么程度呢?就连情报系统全国第一的武则天都不知道还有这样一支皇室远亲。李晋肃因此逃过一劫。这实在是文化之大幸,因为几年之后,李晋肃将迎来人生中一个巨大的转折点,他夫人给他生了个儿子,取名叫李贺。
一、天才也需要呕心沥血
李贺凭借以闻名后世的,除了“诗鬼”的名号,还有作为短命天才的传奇。虽然他所处的时代,武则天时代的血雨腥风早已过去,他终于可以站出来响当当地自称“唐诸王孙李长吉”,但是毕竟家族式微,估计连个富农都算不上。
李贺形体瘦弱,可能与家境贫寒有关系。但要么怎么说是天才呢,就是这样的物质条件下,人家依然才思敏捷,七岁能写诗,还擅长疾书,简直可以媲美世代贫农、五岁却能援笔成诗的天才方仲永。
可怕的是人家不但天分高,还足够努力。据记载,长大一点后的李贺常常骑着一头驴沉吟佳句,如果有灵光乍现的时刻就赶紧记下来,把纸扔进跟随的书童背的口袋里,晚上回家时就是满满一口袋诗句。他母亲见他这样都心疼,说:“你这个孩子是非要把心血呕尽才罢休么!”
可以说,李贺的早逝与这种“苦吟”有很大关系,他的确是用生命在进行诗歌创作。天才也需要呕心沥血,这就是光耀后世者与泯然众人者的差距所在。
二、天才与大咖的历史性会晤
关于天才李贺,还有这样一段传说:
李贺七岁时已经凭借诗歌名满京洛,当时的文坛一哥韩愈和徒弟皇甫湜读了他的诗,都拍案称奇,于是一同去造访李贺。
当他们看到一个小孩子出来见他们时更是吃惊,为了检验李贺是不是炒作,两人命李贺当场即景赋诗一首,李贺一首《高轩过》又是拍二人的马屁又是说自己的处境抱负,让两人对李贺的才名更加肯定。
这个传说未免离奇,于是在清代遭人质疑,到了近代,经过考证,断定《高轩过》应为李贺二十岁的作品。所以,天才李贺与大咖韩愈的历史性会晤,应该是这样的:
李贺十八岁就已经诗名远播,但是作为一个有志青年,李贺非要得到大咖韩愈含金量极高的肯定。听说韩愈在洛阳,他带着自己的得意之作去见韩愈,自荐信就是这首《雁门太守行》: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
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边塞诗作为唐诗的一个主要题材,到了中唐已经出现过高岑、卢纶、李颀这样的大家,名篇更是层出不穷。而李贺这首边塞诗,构思新奇,想象丰富,明显与前辈们风格不同,成功引起了韩愈的注意,这才有了韩愈和皇甫湜回访,李贺作《高轩过》的事。
得到了文坛一哥的肯定,李贺踌躇满志,对生活充满了美好期待,准备参加科举考试重振家风。天才就是天才,一路顺风顺水地考到长安准备参加进士考试。但是,麻烦又来了。
我们常说“天妒英才”,可知,如果才名太盛可能会被老天嫉妒,结果就是少活几年。这虽然也是件很让人难受的事,但是比起人妒,天妒就太纯粹了,因为人心有多阴险是无法预料的。李贺很不幸,被天妒,也被人妒了。
一众妒才者嫉妒并且畏惧李贺的诗名,怕被李贺抢饭碗,各自发表言论阻挠李贺。其中,一个妒才者拿李贺死去的父亲做文章,操着一口浓重的方言,生生把李贺父亲的名字“晋肃”谐音成了“进士”,说李贺参加进士科考试就是对父亲的不孝。
这显然是荒唐的。韩愈听说了李贺受到这样的委屈,拍案而起,写了一篇《讳辩》声援李贺,在文中发出了犀利的质问:“父亲名叫‘晋肃’,儿子就不能参加进士科考试;要是父亲叫‘仁’,儿子还做不做人了?!”
但是事实证明,在社会舆论面前,大咖也是人微言轻。李贺就这样被剥夺了参加进士考试的资格。没法参加“高考”,李贺拿着一张初中毕业文凭被困在了长安。但不得不说,李贺绝对是“间歇性混吃等死,持续性踌躇满志”的代表。
困守长安期间,他写了一首《致酒行》。在诗中,他先说自己是多么零落栖迟,家人盼他回家是多么的望眼欲穿,而后,“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鸡一声天下白。少年心事当拏云,谁念幽寒坐呜呃”,一下子意境开阔,完全不像个考试受阻的落魄青年。尤其是那句“雄鸡一声天下白”更是被后人多次引用。我们熟悉的那个李贺又回来了。
以李贺诗句被引用的情况,要是他不那么命短,估计以后收版权费都能收到手软,完全不用那么潦倒。唉,造化弄人啊。
三、天才人生的最后几年
很多在后世之中光芒万丈的人,在他们所处的时代却往往被排挤被忽视,这是人类文明史上一个相当怪异但又普遍的现象。对此,杜甫的解释是“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清人赵翼的解释是“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李贺,也是一样。
举进士不得的李贺,在人生的最后几年往返长安,可能是凭借皇室远亲的身份和良师益友韩愈的举荐,在极其重视科举成绩的唐代做了几个小官,却依然是仕途惨淡。
这段时期,他在《开愁歌》中抱怨过“我当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谢如枯兰”,还描写了自己“衣如飞鹑马如狗”的窘境。当他被命运击垮,再也不复当初志得意满含忧含愤离开长安时,把悲愤寄托给由汉武帝所制、魏明帝所迁的金铜仙人,写下了著名的《金铜仙人辞汉歌》:
茂陵刘郎秋风客,夜闻马嘶晓无迹。
画栏桂树悬秋香,三十六宫土花碧。
魏官牵车指千里,东关酸风谢眸子。
空将汉月出宫门,忆君清泪如铅水。
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
携盘独出月荒凉,渭城已远波声小。
这首诗中,李贺借见证了汉代兴衰的金铜仙人,几乎看穿了九十多年后唐代的灭亡。而因为不忍离开长安而清泪如铅水的金铜仙人,正是仕途无望、被迫离开长安的李贺的凄凉写照。
李贺还抛出了一句千古佳句——“天若有情天亦老”。这句诗一直以来被众多文人雅士所对,从宋代石曼卿“天若有情天亦老,月如无恨月长圆”,到元代元好问“天若有情天亦老,世间原只无情好”,乃至于近代“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足见其影响力。
离开长安后,李贺一路向西,做过3年的军队幕僚。彼时唐代已经显现出动荡的苗头,割据势力猖獗,李贺的新老板讨叛无功索性告病修养,无路可走的李贺强撑病体回到河南家乡,不就病死,享寿二十七岁。
从李贺留下来的诗作中足以窥见他奇丽诡幻的风格。箜篌国手的演奏,在他听来是“梦入神山教神妪,老鱼跳波瘦蛟舞”;梦游月宫,在他看来是“老兔寒蟾泣天色,云楼半开壁斜白”。此外,将神仙鬼魅写进诗作也可以令人毛骨悚然,比如“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百年老鸮成木魅,笑声碧火巢中起”。诗鬼,亦是诗诡。
杜牧评价亡友李贺时,拿李贺的这些诗作和屈原的《离骚》对比。他认为,《离骚》除了文学价值以外,还有激励君主的作用,而李贺的诗歌,虽然缺少这一点“理”,但是词藻已经超越了《离骚》。
如果李贺可以假命于天,把诗歌中欠缺的“理”补上,他的诗就可以完全凌驾于《离骚》之上。这实在是了不得的评价。
关于李贺的死,还有一个传说:
李贺临终之时,看见一个穿着绯衣、驾赤红虬车的仙人从天而降,请他去为天帝新建的白玉楼写《白玉楼记》。李贺放心不下年迈的母亲,意欲推脱,却被仙人不由分说地带走了。
作为一个21世纪的进步青年,我宁愿相信这个传说。命运对李贺是公平的,给了他世所罕有的天赋,也给了他不寻常的坎坷际遇;没有给他足够长的生命,却给他的诗句以跨越千年而不衰的生命力。天若有情,也应该用这种郑重的方式招回这个人间迷魂了。
我希望这是真的。
作者:海客,本文经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