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62年,一支装备精良的军队开出了罗马城外,想着意大利的中部地区伊特鲁里亚进发。这只军队的领队叫做安托尼乌斯,而他要去讨伐的是自己昔日的好友,目前已被元老院宣布为“国家公敌”的喀提林。在即将抵达佛罗伦萨时,安托尼乌斯终于遭遇了喀提林的叛军部队。那是一支人数不足3000、装备简陋到近乎寒酸的队伍,但士兵们脸上的神情,个个视死如归。
战争持续的时间不长。面对人数众多、武器精良的政府军,反叛士兵们纷纷倒毙身亡。当看到自己的军队被砍杀到只剩寥寥数人时,这位贵族出身的叛将并没有选择逃走或是投降,而是勇敢的冲向敌人最密集的地方。在身遭多处重创后,喀提林牺牲在了战场上。
喀提林,全名路西乌斯·赛尔吉乌斯·喀提林,出生于前108年,名门望族出身。他高祖是第二次布匿战争时期的战斗英雄——塞尔盖斯特,此君在手腕被敌人砍断后,自己又装上个铁的,为人十分刚猛。但在王政时代结束后,赛尔吉乌斯家族在三百多年间日渐沦落,一天不如一天。
应该说,喀提林这个人还是有点追求的。他不甘心一直这么破落下去,而是非常主动的攀龙附凤,想再度出人投地、重振家威。公元前89年,年满十九岁的喀提林光荣参军,在大军阀庞培的麾下参加了“同盟者战争”。
前83年,在苏拉反攻罗马期间,小伙子一马当先,无论杀人还是抢东西,均表现的都十分英勇。为巴结上苏拉的亲信卡图卢斯,喀提林将其杀父仇人擒住,在闹市中虐打一番后,亲手割下首级。以实际行动表明了自己的坚定立场,博得了主子们的欢心。
喀提林从政的具体时间搞不清楚,但在公元前68年,他已经当选为西西里裁判官,后来又出任阿非利加总督,能在40出头的年纪担任这么高的官职,说明人家混的还是挺好的。前67年,喀提林回到罗马,正当他准备参加大选、成为家族中第一个执政官时,却因敲诈勒索,遭到了元老院的指控。
如果说元老院是因为秉公执法、坚决要把贪官污吏逐出门外,估计喀提林也没什么话说。问题是,在罗马共和国末期,几乎无关不贪,连凯撒的屁股都不干净。像在前67担任执政官的保守派政客——皮索和格拉布里欧,俩人正是通过明目张胆的行贿而当选的。
所以,像喀提林这种外放归来总督,被告上法庭乃是家常便饭,打点一下应该是过的去的。但主持此事的执政官图里乌斯死活就是不肯松口,直接造成喀提林竞选前65年执政官的资格被取消,另两个已经当选的执政官,也很快因“贪腐”问题被拉下了马。
这种明显的不公令三人十分恼火,他们扬言,要宰了图里乌斯新提上来的两位保守派执政官,还要夺走他们的棍束。这次威胁很有力量,心惊肉跳的元老院被迫把执政官的就职典礼从元旦延迟到了2月15日,还保证支持喀提林参选次前64年的执政,风波方才作罢。这也是所谓“喀提林”阴谋的第一次发生。
然而,让喀提林万万没想到的是,他的旧官司还没了结,保民官克劳狄乌斯(凯撒老婆的男朋友)又蹦出来指控他贪污。等到前64年终于被判无罪时,喀提林已经错过了执政候选人的登记时间,他又被元老院狠狠耍了一回。但这一次,他是真的急眼了!
在历史记载中,喀提林是个生性放荡、挥金无度的公子哥,个人生活十分糜烂,日常开销本来就很大。此外,因参选而产生的各类花费也不在少数,比如讨好民众、舆论造势、网罗同党、走动关系、打赏小弟等等。这还没算“诉讼费用”,喀提林可是花了大价钱才打赢官司。
这么一通搞下来,当年给苏拉当差时刮到的油水、以及在非洲“敲诈勒索”的非法所得,几乎消耗殆尽。此时的喀提林,早已负债累累、濒临破产边缘,不得不求助于首富克拉苏的资助。
喀提想做执政官的动机非常现实,一是利用职权,通过一个“注销一切债务”的议案,给自己卸下包袱。再就是利用职权搜刮行省,让自己脱贫致富。而正是这种动机,让元老院贵族们对他产生了很深的敌意。
喀提林这个人虽然不是个好种,但他的处境却很有代表性∶在共和国末期,随着土地集中和贫富差距日益加剧,大量农民横遭破产,被迫游走于社会底层。罗马城中因贫穷、负债而一无所有的无产者高达32万人,占了公民总量的1/3,因分不到土地而满腹怨气的老兵也大有人在。
一旦喀提林“免债”的想法化为现实,势必会得到底层民众们的广泛响应,无论实施效果如何,都会引发社会结构的剧烈动荡。介时,好不容易在军阀混战中缓过一口气的元老院,会被追求翻身的罗马贫民们碾压到粉身碎骨。所以,即便是出于自保,元老贵族们也有充足的理由阻止喀提林当选,尤其是保守派。
喀提林也不傻,漫长的诉讼期和两度参选的失败,让他察觉到元老院的敌意。强烈的危机感,也使他对第三次参选的结局不再乐观。在继续走动高层关系的同时,喀提林开始寻求苏拉老兵和穷苦平民的支持,准备在山穷水尽时破罐子破摔,拼个鱼死网破。
前63年的执政官竞选如期而至,喀提林终于报名成功。他的竞选对手有6个,但最值一提的唯有西塞罗。此人是马略的老乡,骑士家庭出身,从小就有神童之美称。16岁时,神童赶赴罗马,拜在菲洛、斯凯沃拉等名家门下继续深造,兼修雄辩之术,并著有《论共和国》、《论法律》等大作。他不仅是古罗马的著名公知,也是泽被后世的大哲学家。
早年间,西塞罗曾以律师为业,并因替苏拉亲信的仇人辩护而名震罗马。在西西里任财务官期间,他利用手中掌握的贪腐材料,直接在一次演讲中干翻了总督维尔列斯。称得上是天生的反贪斗士。这种公众形象跟喀提林一比,简直判若云泥。
当然,西塞罗的毛病也不是挑不出∶首先他就不是罗马本地人,骑士阶级的出身也谈不上有多高贵。不像喀提林,名门出身不说,还有大量的高层关系网。此外,虽然他和喀提林祖上都没出过执政官,但喀提林已从军多年,有军功在身,这是西塞罗不具备的优势。
然而,当西塞罗和喀提林同台竞争时,却形成了一种奇妙的对抗格局。西塞罗的出身虽然有缺陷,但他对抗苏拉、惩治总督的经历,都与元老院反对军人独裁的气脉相合。同时,此君生性保守,改革的意愿不强,不会对贵族集团的利益造成威胁。尤其他那套限制君权的“混合政体”论,更使元老们心花怒放,简直是寡头政体的不二代表。
喀提林则整相反,他本就是苏拉旧部,特殊的身份和境遇,让他在不如意的军头、沉沦的贵族、和缺吃少穿的平民中人望甚高。他所代表的这股势力,要求摆脱债务、分得土地、提高政治待遇的冲动非常强烈。在元老们看来,这些要求无疑是充满攻击性的,要实现他们的愿望,无异于把寡头政治和贵族通吃的利益格局,用铁腕通通敲碎!
这两种水火不容的立场,决定了两个候选人之间你死我活的对抗关系。于是,更合元老院胃口的西塞罗,毫无悬念当选为前63年的执政。而在他仅有一年的执政生涯中,唯一的政绩,就是镇压了“喀提林阴谋”。
再次失败后,喀提林的表现似乎相当淡定,没有喊打喊杀,而是从容的表示自己下次会接着参选,继续“为民请命”。这话倒也不假,他确实频频出没于贫民窟和贫困的乡村,向穷苦的底层民众们嘘寒问暖,并以“绝望的勇士”自居,要成为“绝望者们的英雄”,给予他们希望,很有美国总统的风范。
但暗地里,喀提林已经在意大利中部的埃特鲁里亚地区,拉起了一支队伍。他的军队主要由苏拉时代的老兵构成,其中很多人都已经走投无路。此外,罗马城中的一些落魄贵族,也愿意给他提供帮助,包括前执政官朗路图斯。他们决定,喀提林要是再当不上执政,就用刀剑来改变自己的命运。
对此,西塞罗并非没有察觉,也采取了一些预防措施。比如他把富饶的马其顿行省,赏给了喀提林的好友——安托尼乌斯,将其分离出敌人阵营。此外,他还买通了一个名叫富尔维娅的妓女,她是喀提林同党——库里乌斯的情妇。因为库里乌斯这个人十分狂妄且缺心眼,所以喀提林派的造反阴谋的信息,通过富尔维亚这条通道,源源不断的流入了西塞罗耳朵。
前63年9月,西塞罗把他搜集来的情报加工、整理成一份报告,交给了元老院,里面详细描述了喀提林准备武装造反、以及强行取消一切债务的阴谋。次日,元老院开会讨论对策。西塞也放出话来,要跟喀提林当面“谈一谈”。
喀提林如约参会,且表现十分嚣张。面对西塞罗的质问,他不仅不做任何辩解,反而当场大放厥词∶眼下共和国有两副身体,一个身体孱弱,但脑袋很大。另一个身体强壮,但缺少脑袋,我喀提林,就应该去给那副壮身子做脑袋!
(孱弱的身体指元老院,大脑袋指西塞罗;强壮的身体指对寡头政体不满的破落贵族、老兵和广大平民,缺的那个脑袋指喀提林自己)
面对这种指名道姓的挑衅,在场元老们无不哗然,纷纷对喀提林提出谴责。为防止他真的发疯造反,会议决定推迟次年执政官的选举时间。但因缺少实际的造反证据,而且不少议员认为他不过是牢骚发过了,所以也没有做出什么惩罚裁决。
这并非喀提林第一次跟元老院叫板,就在几天前的一场会议上,他跟监察官加图也吵了一架∶当时加图威胁要把他“法办”,还要没收他财产,他却回怼道∶道谁敢动他财产,他就毁了罗马城!
态度这么张狂、讲话这么不留后路,只能说明他对所谓的“选举结果”已经彻底死心。在满腔怒火得驱使下,喀提林把前62年的执政竞选,弄成了自己耀武扬威的开幕式。
选举当日,罗马城中一片混乱,到处都是游行示威和冲击贵族豪宅的穷人,有人甚至拿出了武器,扬言要发动内战,再“捞上一票”;他们高举提比略.格拉古和喀提林的胸像,并大声呼喊着喀提林的名字,仿佛他才是改革的救星。
此时的元老院,也发生了激烈的内部争执∶有人把喀提林当做暴民头子,但也有人对其表示支持和同情,其中当然有不少破落户,却也不乏深识百姓疾苦的明白人。
当时的情景给西塞罗带来了极大的心里震撼。他身披铠甲、如临大敌,四处嚷嚷道∶国家正处于危难之中!但就是西塞罗,也不得不在事后承认∶“他(喀提林)有着一种道德上的优势,这就是为何会有那么多好人支持他。”
这次声势壮大的选举动员,坚定了元老院保守派一定不能让喀提林上位的决心。但是选上来的穆列那,也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竞选结束后,还没等到上任,他就被加图指控行贿。如果穆列纳落马,喀提林本来是可以替补当选的,但大律师西塞罗亲自上阵为其辩护,彻底堵死了喀提林的执政官之路。
接下来,双方都没有谈判余地了,只剩下拿刀拼命了。
10月下旬,西塞罗收到线报,说喀提林计划于10月27日把军队开进罗马,并于次日进行暴动。同时,意大利的南、北、中部,会有三股力量配合他的行动。暴动当天,叛军将血洗元老院,并四处放火制造混乱,喀提林则趁乱接收罗马城。
10月21日,西塞罗向元老院通报∶形势即将恶化!议员们吓得不轻,当场宣布国家处于战争状态,并于第二天授权西塞罗全权处理谋反事宜,发布戒严令。
由于风声已经走漏,喀提林并没有如期发动叛乱,反而大呼“无辜”,还表示愿意接受元老院的“监管”,最好是由西塞罗亲自来“监管”。拖到11月6日,喀提林才在莱卡家中密会同党,并决定在第二天凌晨刺杀西塞罗、占领全城。
两位壮士自告奋勇,愿意假扮访客、手刃西塞罗。但此时的罗马城早已风声鹤唳,喀提林刚开完会,西塞罗就收到了消息。刺客们前来“拜访”时,执政官府上大门紧闭,根本就没把他俩放进家门。但是这俩人的出现,证实了情报的准确。
11月8日,西塞罗在朱比特神殿再次召开元老院紧急会议,喀提林也像没事一样赶来参加,会议期间,得理不饶人的执政官意气风发,像大骂老同事生活糜烂、道德败坏、品性淫乱、奢侈无度、阴谋陷害忠良、颠覆共和国。众元老随声附和、群起而攻之,把喀提林骂的灰头土脸、面无人色、头都抬不起来,直接冲出了元老院,连夜逃到了自己在埃特鲁里亚的大本营。
西塞罗之所以不把喀提林当场逮捕,有他的苦衷。他手上虽然很多情报,但依然缺少喀提林造反的实证。此外,元老院中仍有不少人是喀提林的朋友,他们虽然不同意老同事过激的做法,却依然同情他的处境,也不认为事情严重到要把他抓起来宰了的程度。
一个月后,西塞罗的好运来了,一伙高卢使者跑来报信,说卡提林的同党——沃尔图尔奇乌斯,引诱他们一同造反。西塞罗大喜过望,要求高卢人将计就计,直到套出证据为止。12月2日深夜,西塞罗派人截击正在护送高卢客人们返程的沃尔图尔奇乌斯,并在他身上搜出了前执政官朗路图斯写给喀提林的亲笔信,内附详尽造反计划,西塞罗梦寐以求的“确证”终于到手。
12月3日凌晨,西塞罗在协和神殿再度召开紧急会议,并出示了物证。同时,趁天还没亮,连夜搜捕叛党,五名骨干分子束手就擒,同时查获了大量武器。事已至此,元老院终于确定谋反属实,遂发布命令:以西塞罗的名义,举行一次向诸神感恩的祭祀,以示嘉奖。能得到一种“非军事领袖从没得到过的荣誉”,令西塞罗大受感动。天亮后,他以演讲的方式,向全体公民通报了此事。
12月5日,开始公审,元老们聚在一起商量该怎么给那5个“叛徒”定罪。西拉努斯和西塞罗上来就要把人都杀了。凯撒不同意,他说元老院搞审判本身就不合程序,死刑也定的太重,判个终身监禁、并处财产没收,也就够意思了。
但加图坚决不干,他不光要处死这几个大逆不道的罪犯,还要马上执行,抓住喀提林后,一样得这么判!监察官讲话非常有力量,众元老被吓得不敢吭声。于是,当天夜里,5名人犯被押到了莫蒙坦监狱,由西塞罗盯着,一个个被绞死。
未几,在做完最后一次“反喀提林演讲”后,西塞罗派出军队镇压喀提林,而领兵的将军,正是被他用马其顿行省收买的安托尼乌斯。本文开头一幕随即出现,喀提林战死,西塞罗因粉碎了“喀提林阴谋”,被授予“祖国之父”的头衔,达到了自己荣誉的顶峰,光荣卸任。
“喀提林阴谋”的历史意义,远比想象中来的重大。它发生在庞培东征未归、克拉苏孤掌难鸣、凯撒又未成气候的历史夹缝中。对元老院而言,这是自苏拉杀回罗马以来,贵族力量对军人势力的唯一一次成功反扑。通过这场胜利,西塞罗将元老政体的威望再次推向顶峰。其威势之强,甚至可以逼迫战功赫赫庞培解散军队。
就事件本身而言,“喀提林阴谋”的始末,既像是格拉古兄弟覆灭的重现,又似乎预示了凯撒的不幸命运。他的遭遇和结局,令凯撒、克拉苏等一班平民派贵族深感同情。在喀提林之死和元老院压力的双重刺激下,庞培、克拉苏、凯撒结为联盟。三巨头用强大的军事力量,彻底终结了寡头政体和罗马共和国,开启了罗马帝制时代的新篇章。
最后简短的表一表西塞罗的下场∶卸任执政后,他过了几年舒服日子。但三巨头随即崛起,公民党开始以“非法处死罗马公民”为由,清洗元老院的保守派,大有给“喀提林阴谋”翻案之势。西塞罗畏惧,被迫在前58年自我放逐了一年。在前49年爆发的内战中,他又倒向了庞培,结果“恩公”兵败被杀,好在凯撒仁义,没要他的命。
前44年,凯撒遇刺,西塞罗顿起东山再起之心。于是他主动向刺杀集团示好,并对安东尼百般羞辱,还不断撺掇屋大维对其用兵。结果他万万没想到,俩人一转眼就结为联盟,还拉上雷必达组成了一个“后三头”!于是,老头子瞬间从“祖国之父”,化为“国家公敌”。
前43年12月17日,西塞罗在乘船逃往马其顿前夕,被安东尼的派出的追兵杀害,并被砍掉了首级和双手。干掉宿敌的同时,安东尼也在无意中为喀提林报了杀身之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