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胡一峰
“依我看来,人类社会的历史有两大部分:第一部分是原始社会,即没有文字记载的历史,也就是人类与自然界进行斗争的历史。这是没有阶级,没有压迫和剥削,人人自由平等。……第二部分的历史是阶级社会的历史,从奴隶制社会开始,这是有文字的历史”。第一部分的历史的时间很长,有几十万年。“这都是真正的人类历史”。这是裴文中先生上个世纪60年代初在中央党校(当时叫中央高级党校)讲课时的开篇。半个多世纪过去了,人们对什么是“真正的人类历史”的看法或许已经改变。但是,裴文中作为第一个“北京人”头盖骨化石的发现者,确是当之无愧的在中国发现“真正的人类历史”的人。
那是在1929年的冬天,后人翻看史书,或许会发出这样的感叹:这一年在政治史上如此纷扰,白崇禧、冯玉祥、唐生智等地方实力派与当权的蒋介石乱战不休,战火几乎蔓延了整个中国。文化史上却是另一番景象,埋下了不少影响深远的伏笔。2月,上海首次放映了有声电影。9月,近代中国最重要的学术机构之一北平研究院成立。商务印书馆也在这一年开始出版《万有文库》。不过,这一年最耀眼的文化事件,还要算12月2日,二十几岁的裴文中在北平西南郊周口店龙骨山发现了第一个 “北京人”头盖骨化石。
1934年,裴文中写了一份《周口店洞穴层采掘记》,生动地记录了自己与“北京人”头盖骨的那些事儿。
裴文中出生于河北的一个教师家庭,虽然兴趣在“办党和新闻事业”,却学了理科,进了北京大学地质系。1927年,大学毕业的裴文中“欲教书无人聘请,欲作事又无门路可走。流落在北平,穷困已极。……有兴趣的事业都走不通,不得已又回归地质本行。”正巧奉命主持周口店发掘的杨钟健卧病未愈。翁文灏就派裴文中去做杨的助手。此时的裴文中,对于脊椎动物以及动物化石均不甚了了。他到周口店上任时,有一个工人带他到开掘现场,拣了一个牙说,这是鹿牙,又拣起一根小骨化石说,这是鸟骨。令裴文中惊惧不已:工人们程度都是如此,我可怎么办?怎么管理他们?!
当时的周口店采掘团队分为“先生”“里工”和“外工”。里工负责进洞挖化石,外工在洞外打眼放炮、抬石头。“里工”发现了重要东西,就向“先生”也就是主事的学者报告,由“先生”指挥取出化石。令裴文中震惊的就是这些“里工”,丰富的经验使他们往往凭借一块化石露出的一小部分,就可以判定是什么动物的什么部分骨骼,然后完整地将之挖出。
裴文中份内的工作是管理工人,计算账目,但他主动向“核心业务线”靠拢,积极向杨钟健等前辈学习,并帮助他们挖掘化石,渐渐成长为个中专家。
1928年底,采掘深入到一层最坚硬的石层,里边动物骨骼化石非常稀少。大家认为,工作已到尾声。1929年,步林离开龙骨山参加西北科学考查团。杨钟健、德日进去山西和陕西等地研究华北新生代地质。裴文中开始独自负责采掘工作。
就在裴文中接手没多久,在后来被称为“猿人洞”的地方发现了“北京人”头盖骨。对于采掘现场,裴文中是这样描述的,“从龙骨山山下向办公处走来,大路的南边,有一个曲折的道,为平地的灰碴开深的沟,渐南渐深。至最南端已深入有化石的沉积之中。沟左有一个深洞,即所谓‘猿人洞’,又称‘下洞’,整齐的猿人头骨,即从此洞发见,因而得名。发见之地,在洞口稍东,距洞顶约一公尺有半”。
12月1日,天气寒冷,采掘工作本该在前几天就停止了。但裴文中仍想再坚持几天。历史总是在隐蔽的拐角向人招手。就在第二天下午四点多,当裴文中再次腰系绳索,下到洞中时,“北京人”头盖骨悄然露出了它的面容。当时天色已晚,头盖骨“一半在松土中,一半在硬土中”。#p#分页标题#e#
裴文中看着这个头盖骨,心情无比激动,但又担心即便干到天黑也不一定掘得出来。这位即将名垂青史的考古新人看着头盖骨,俏皮地想到,“其实它已经在山中过了不知几千百万日夜,并不在乎多过一夜”,但思虑再三,终究放心不下,决定冒险用撬棍把它撬出来,不料却把头骨给震碎了。这令裴文中后悔不已。但正所谓失之桑榆,收之东隅,碎裂的头骨也让他清楚地看到了“北京人”的头骨许多部分厚度都在10毫米以上,比现代人的头骨厚得多。
当晚,裴文中写信向翁文灏报告了这一发现。次日一早又专门打电报给步达生,电报中说,“顷得一头骨,极完整,颇似人”。6日,裴文中把头盖骨打进行李,用两床被子包好,外面再裹上褥子和毡子,乘坐长途汽车赶往北平城。按照当时的规定,长途汽车过西便门时,行李要接受检验。为了保护头盖骨,裴文中心中打定主意,宁可被拘捕,也不能让检验员揭开头盖骨外面糊的保护性麻袋和纸张。好在这位不曾在历史上留下姓名的检验员没有刻意为难,头盖骨平安到达北平。
1935年夏,裴文中赴法留学。他的助手贾兰坡继续主持采掘工作,又发现了新的北京人头盖骨化石,可惜在抗日战争中,化石离奇失踪了,从那时起,包括裴文中、贾兰坡在内的许多人都致力于寻找人类祖先的下落,虽然来自世界各地的相关“线索”已有100余条,可惜至今也未找到,成了世界科学史上的一桩大疑案。当然,这是另一个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