淇江流域的八月是多雨季节,今年也不例外。接连下了好多天雨后,天刚一放晴,罗雨便心急火燎地往娘家赶。罗雨姐妹三个,她是老幺,她出嫁后不久父亲就去世了,她姐妹三人轮流回去照看母亲。路过村东头约一里绕村而过的淇江时,罗雨见江水涨得老高,心里便有种莫名的担心,一进家门就对母亲说:妈,江水都快漫过大堤了,去我家住吧?母亲看了她一眼,却说:没接到撤离的通知,今天部队也来了,应该没事吧。
母亲说没事,罗雨便不再去想大堤,她有段时间没回来了,放下手中的包就帮母亲干活,忙活了大半天,吃过晚饭洗刷完毕,又与母亲躺在床上拉起了家常。
母女俩说着话,也不知过了多久,罗雨忽然听到有一种很大的声音在远处滚动,而且那声音还在迅速变大,轰隆隆的。罗雨还没听明白是怎么回事,那声音似乎已经到了村子边上,她家院子里的猪、牛和鸡也跟着叫了起来,并且叫得是那样惊慌急迫!罗雨的母亲也在侧耳倾听,突然她一下从床上爬了起来,惊恐地对罗雨说:水,大水,一定是大堤决口了!快出去爬上院子外面那棵杨树!说着她顾不上拿东西,拉起罗雨就冲出了屋子,跑到院子外面,让罗雨赶快爬树。
母亲惊恐的表情让罗雨不知所措,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抱着树干就拼命往上爬,爬到一个树杈,她又俯身去拉母亲。刚把母亲拉到自己身边,罗雨就感到一股裹着树叶、瓦块、尘土的强风刮了过来,她不由得眨了一下眼,等再睁开眼时,一道老高的黑墙就呼呼地压了过来!
大水到了!罗雨吓得惊叫了一声,但那声音转眼就被大水吞没了,她感觉杨树像是被石头砸了一下似的,猛烈地摇晃了一下,转瞬四下都是一人多高的水了!罗雨和她母亲爬的这棵杨树只有碗口来粗,随着水越来越大,树干也逐渐弯曲抖动起来。就在这时,一根房梁从水里翻了上来,径直向杨树撞来,只听喀嚓一声,杨树已被房梁撞断,罗雨和她母亲一起跌落到水里。幸好两人在落水时抱住了房梁,急流立刻裹挟着房梁和罗雨与她母亲向村子外滚去。
转眼之间,罗雨和她母亲就被大水冲出村子老远,罗雨没见过这阵势,她吓得哭了起来,母亲这时没安慰她,而是冷静地说:小雨,看见前面何老三家盖的那房子了吗?房梁冲到那里时就放手,爬到那脚手架上去!
罗雨定睛向前一看,借着点点星光,她依稀能看见前方不远处有个脚手架在水里兀立着,何老三家的房子快封顶了,但现在却看不见,估计也被水冲倒了,建房子搭的脚手架大都也被水冲倒了,只剩下最西边的一架还在水里站着。在房梁接近脚手架的一刹那,罗雨和她母亲同时放手,抱住了脚手架的钢管,然后吃力地爬了上去。
脚手架的钢管埋在地下并不深,但也巧了,这脚手架西边是一个砖垛,水一冲,脚手架便靠在了砖垛上,前后左右又都是倒塌的砖,把脚手架卡住了,一时半会儿倒不了。罗雨和她母亲爬上去后,在脚手架上铺的钢板上刚喘了一口气,罗雨忽然听到一阵拍水的声音,她循声望去,只见水流的上方,有个人影在水里划动。
快到这边来!罗雨急切地喊了一嗓子。喊完之后她又有些后悔,这摇晃的脚手架能再增加人吗?万一这个人上来后倒了怎么办?可后悔已经晚了,那个人已经向这边游了过来,片刻工夫就抓住了脚手架的钢管。罗雨探下头一看,见游过来的是个军人,而且还不是一个,他肩膀上还背着一个!抓住钢管的军人喘息着说:老乡,我们是守护大堤的士兵,我的战友被撞伤昏了过去,麻烦你拉他一下。
罗雨和她母亲急忙把那个昏过去的士兵拉了上来,正准备去拉说话的士兵时,一个被冲过来的箱子突然撞了他一下,一下把他打进了水里,待罗雨再看见他时,他已经被大水冲到十几丈开外了。罗雨腿一软,一屁股跌坐在钢板上。
还没等罗雨缓过神来,借着水面的反光,她又发现水面上有两个人在水里摇晃。他俩显然也看见了脚手架,立刻就向这边游来。当他俩喘息着抓住脚手架的钢管,罗雨伸出手正要拉他们俩时,她吃惊地后退了一步,恨恨地说:原来是你们!
游过来的是一男一女,男的叫李凤强,是深圳一家工厂的老板,女的叫张碧云,是罗雨的儿时玩伴。提起他们,罗雨的气就不打一处来。三年前,罗雨去深圳打工,就在李凤强的工厂上班。她人长得漂亮,性情又温柔,深得李凤强的喜欢。开始罗雨觉得李凤强是工厂的老板,而她只是个乡下的丫头,两人根本不般配,就理智地拒绝了。但李凤强一直紧追不舍,最后罗雨的心动了,跟他谈起了恋爱,并很快发展到谈婚论嫁的地步。可就在罗雨回了一趟家,跟家人商量结婚的事宜又回去后,事情突然起了变化,李凤强对她变心了,转而爱上了与罗雨同去的张碧云!罗雨羞愤之下回到了老家,并在去年嫁给了邻乡的一个青年。后来罗雨得知,这一切都是张碧云在背后捣的鬼,张碧云对李凤强说她在家乡时很风流,与好几个小伙子都有瓜葛,李凤强这才对她冷淡的。罗雨今天急着回娘家,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她听说张碧云回来了,她想找个机会臭骂张碧云一顿,好出一口压抑在心中的恶气,没想到他们在这个场合下见面了。
李凤强开始没认出脚手架上的罗雨,他急促地喘着气说:拉我们一把,我们没有一点力气了。休想!罗雨使出浑身力气吼了一声,那声音盖过了水声,使得李凤强和张碧云吓得同时睁大了眼睛。在认出脚手架上的人后,李凤强也愣住了,但此时求生的欲望让他也顾不上那么多了,他哀求说:罗雨,过去是我不好,错怪了你,只要你拉我上去,我会给你补偿的!
补偿?罗雨轻蔑地看着他,忽然表情古怪地笑了一下说,你怎么给我补偿?
我给你十万,不,二十万!一听罗雨说话的口气有所松动,李凤强急忙开出了条件。
二十万能弥补我的心灵所受的创伤吗?
其实我离开你是受了张碧云的蛊惑。李凤强摸不清罗雨的用意,只好说:只要你拉我上去,我马上就跟她离婚,再娶你也行。李凤强这话如果在罗雨没结婚之前说,没准她还会动心,可现在这么说,只能让她感到心里发凉,同时暗自庆幸当初没嫁给他,他为了能活命,转眼就把妻子给扔了!
李凤强,我没想到你是这种人!听了李凤强的话,张碧云一下哭了起来,你自己喜新厌旧,倒把责任推给了我,你还是个男人吗?说完她又对罗雨说:罗雨姐,我伤害了你,我不乞求你能救我。但在我临死之前,我想求你一件事,请你在水退之后,去我姐家看一趟我妈,告诉我妈在我姐那儿放有我一个存折,是留给她养老的。
张碧云的话让罗雨浑身一哆嗦,她知道张碧云的母亲今年已经七十了。就在她犹豫不定的时候,她母亲忽然拍了她一巴掌,沉着脸说:小雨,咱们不做畜牲,现在就是人变成畜牲的时候!
母亲的话让罗雨如醍醐灌顶,她没再拒绝,铁青着脸先把张碧云拉上了脚手架,又把李凤强也拉了上来,然后让他俩呆在脚手架的另一端,压住摇晃的脚手架。
这时水比先前更大了,已经漫过了脚手架上铺的钢板,挡在脚手架下边的砖垛估计也被水冲走了不少,脚手架摇晃的幅度大了起来,可整个天空都是黑黢黢的,离天亮还早呢!就在几个人紧张地抓住四根钢管,焦急地盼望天亮时,迎着水流的一根钢管突然被大水冲下来的一头死猪撞了一下,那根钢管向后一滑,顿时就使不上力了,脚手架塌了一角,一下变得岌岌可危起来。
这脚手架禁不住五个人了,必须有人下去!李凤强紧张地说,声音里满是恐惧,要不我们都得完。罗雨正要讽刺他几句,母亲忽然捏了她一下手,又把嘴凑到她耳边,小声说了一句话,听了母亲的话,罗雨立刻就说:我妈都六十多了,我也怀孕了,总不能让我们下去吧!再说你们还是我们救上来的!
要不让他下?李凤强看了罗雨一眼,指着那个受伤还在昏迷中的士兵说,反正他现在也昏迷不醒,能不能醒过来也说不定。
罗雨的后背一阵发凉,心中也一下充满了愤怒,可还没等她张嘴说话,张碧云先惊叫了起来:胡说,他这个样子,下去就是死,你还有点良心吗?
那你说该谁下?李凤强估计也意识到自己的提议太不近人情,他有些慌张地瞟了罗雨一眼。
该你下!张碧云不知是气恼刚才李凤强的话还是良心发现了,你年轻,又没有受伤,跳下去没准还能有条生路。我没良心,那你怎么不跳?一听张碧云让他跳水,李凤强顿时恼羞成怒,这两年我白养你了,你是不是巴望着我死,好惦记我的家产啊?
望着李凤强和张碧云两人虎视眈眈的样子,罗雨的心忽然一动,他俩不会是在演双簧,然后乘我和母亲不注意,把我们推下去吧?想到这一层,罗雨打了个寒战,于是就懒得搭腔,紧闭着嘴巴,密切关注他俩的一举一动。
别吵了!一直沉默的罗雨的母亲忽然开口说话了,这种事还用吵吗?应该从年纪大的开始!说完她咚的一声跳下了水。
妈!罗雨惊骇地喊了一声,同时伸出手去拉母亲,但已经晚了,她母亲转眼之间就被大水冲走有十几米远了,哪里还够得着?看来母亲在捏她的手时就已经打定主意了,那一捏是在跟她告别!
李凤强和张碧云也都惊呆了,他俩谁也没想到罗雨的母亲会这么做,于是都闭嘴不再争吵了,表情凝重地看着大水。而这时死亡的恐惧也压过了罗雨对失去母亲的痛苦,她也一言不发,面无表情地盯着大水,一时间,整个脚手架上鸦雀无声。
但罗雨母亲的离开并没减轻脚手架上多少重量,脚手架还在继续倾斜,似乎随时都有倒掉的危险。李凤强看到这一情况,又自语似的说:还得有人下!不过这次他没再打伤兵的主意,也没敢朝罗雨看,而是向张碧云发着牢骚说:都怨你,非要这时候回家,这回好了,命都扔在这鬼地方了。
罗雨姐,我对不住你。李凤强的话音刚落,只听张碧云哽咽着说,我是嫉妒你,才鬼迷心窍编排你的,没想到却嫁给了这么个人。说完她扭身跳进了水里。
碧云!这回轮到罗雨吃惊了,她想不到张碧云会先跳,同时心中对她的恨一下也没有了,只剩下惊愕和意外。可罗雨的喊声还没消失,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忽然从上游冲了下来,通的一声撞上了刚才歪倒的那根钢管同侧的另一根钢管,那根钢管也应声一歪,失去了作用,随之整个脚手架也向一边歪,大有立即就倒的态势。罗雨和李凤强吓得拼命往另一边压,可脚手架上的地方不大,加之罗雨又拉着那个伤兵,上边又歪了一根钢管,李凤强根本没有站的地方。
就在罗雨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李凤强忽然带着哭腔说:我的命怎么这么苦,这会儿怎么偏偏碰上个伤兵和孕妇?说完他从怀里掏出个油包,扔给罗雨说:罗雨,我对不住你,看在我们好过一场的分上,原谅我吧。这包里装的是我的支票本,我账上有一千多万,只要给我爸妈留一点养老钱,你爱填多少就填多少吧。说完他手一松,人一下就消失在大水中。
李凤强的跳水让罗雨的脑海轰然一响,她做梦也想不到刚才还那样无情的人会说出这样的话,做出这样的选择,望着水面上他晃动的身影,她心中忽然涌起一股柔情,情不自禁地说:凤强,你尽力游吧,争取能抱住什么东西,被人发现
李凤强的离去虽然减轻了脚手架上的压力,但罗雨这边脚手架后面的砖垛似乎也倾斜了,她能感觉到脚手架在向后倒,她只好一点一点挪动位置,努力保持脚手架的平衡,争取脚手架不至于马上倒掉。罗雨一手拖着伤兵,一手抓住脚手架的钢管,就在她累得快握不住钢管,想松开手时,伤兵突然苏醒了过来,迷惑地看着她说:大姐,我这是在哪里?
在脚手架上。伤兵的苏醒让罗雨又惊又喜,是你战友送你上来的。那我战友呢?伤兵翻了个身,伸手抓住钢管,又用脚踩住随时向上翻的钢板,平衡住了脚手架。
他把你送上来后就被水冲走了。罗雨黯然地说,你们有多少人,大堤怎么突然决口了?天黑时突然出现了管涌。伤兵神情悲伤地说:我们堵不及,最后都跳了下去,结果还是被冲了出来,我不知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后来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原来是这样!伤兵很年轻,罗雨没想到他会如此勇敢,心中不由充满了对他的钦佩之情,就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说着话,聊以打发这漫漫长夜。也不知过了多久,罗雨忽然感到她身后钢管靠着的砖垛塌了一片,她抱住的那根钢管一下向后倒去。伤兵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她,同时用力向另一边压,这才止住脚手架倒掉。
但两人同时在一侧的两根钢管上,后面又没有了依靠,大水往下一冲,脚手架摇摆得越来越厉害,两人显然都意识到了这点,但一时又不知该怎么办。过了一会儿,那伤兵忽然说:大姐,其实我早就醒了,在那对夫妻上来后不久。堵管涌时是命令如山倒,那时候什么也不想,又活过来后,我突然感到了后怕,我清楚只要我睁开眼睛,第一个跳的肯定是我,我还年轻,家里又只有我一个,爸妈年纪又都大了,我不想死。
罗雨错愕地张大了嘴,但望着伤兵那还有稚气的脸,她又不知该说什么好。
大姐,我不仅没有守住大堤,在生死关头,还让老百姓先跳水,我不配再当兵了。伤兵哽咽着说:我现在后悔死了,请你原谅我。说完他手一松,跳进了水里。
罗雨惊叫着伸手去抓伤兵,但他转眼就被大水冲出了几米开外。罗雨的眼泪一下就出来了,她手一松,也跳进了水里,奋力向那个伤兵游去。她根本就没有怀孕,那是她母亲为保护她,故意让她那么说的!不管伤兵的话是真的还是为安慰她故意那么说的,但他毕竟为守护大堤受了伤,如果不去救他,她将会愧疚一辈子!
这时,空中传来直升机引擎的轰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