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钱锺书说,要想结为夫妻,先去旅行一次。母女何尝不是?旅行最能检验一个人的品性,也能释放两个人的过往。 在另外的空间,拾起自我的碎片 ——《两个人的冬天》创作谈 文|白琳 《两个人的冬天》写于三年前,那时我刚到欧洲不多久,忙着四处走走。2019年1月下旬的一天,我来到布达佩斯,住在位于阿斯托利亚大街的一个loft公寓。当天下暴雪,那间公寓有一整面大大的玻璃窗,可以清楚看到外面大片飘散的雪花。放好行李,我没有急着出门,而是在窗前坐下,打开电脑开始写作。 一个关于冬天的故事就那样诞生了。当然,我没有一瞬间就完成它,而是慢慢写了好久,期间经历了春夏秋三季,最后一稿改完时已是2020年的1月,我仍旧一个人,独自住在滨海阿尔卑斯山脉下的库内奥小镇,那个小房间里有一扇窄窄的玻璃门,在书桌的右侧,抬眼望去,时常能看到鸽子夹紧肩颈缩在墙角,鹅毛大雪密密匝匝地落下,远处雪山在浓雾后模模糊糊——我总会对着这一切发很久的呆。 我大概很喜欢冬天,尤其是落雪的冬天。 欧洲的冬天一定不是最美的季节,却是我最常旅行的季节。所以也积累了大量的素材。小说里的每一处,几乎都是我曾去过的地方,至今读起来,都能够感受到时光回溯。在写作中,比起讲述一个曲折离奇的故事,我似乎对空间的塑造更有兴趣,可这往往需要大量细节,于是逐渐,记录日常所见成为生活中一项重要的工作。有时我觉得,人没有什么深刻可言,充满共性,简陋无聊,因而一个小说家最大的作用,也许并不是挖掘什么宏大的内在,而是可以带读者去另外的空间看看。文字的虚拟不代表空间的虚拟,小说和生活,都是既具体又模糊的虚实相交的世界。 因为种种原因,2021年冬天我从罗马搬来布达佩斯,住在离阿斯托利亚一站地的瓦茨大街的一栋十八世纪建筑里。暂居地是朋友空置的老房子,很高很空旷,走路有回声。每当我在窗前站定,都有不真实的感觉袭上心头,仿若此刻完全虚构。 我已经很久没读自己的这篇小说了,为了写创作谈,这个早晨,我坐在书房,脚踩厚厚的毛袜,把自己裹进绒毯,在通天的双层玻璃窗前从头看起。它如此陌生,仿佛是一个我从未读过也不曾创作的故事,以至于后来我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眼泪。这不是一个真实的故事,但也许,无论我如何杜撰一个虚构的情节,那些人物里,总有我的一部分——在开始写作之前,我自己都未能认知到的一部分。发现这样的我,使我惊慌,却也令我得到慰籍。我在浩瀚的宇宙空间,拾起来自己的另一块碎片。 今早布达佩斯的雪染地既化,是一场近似雨水的细雪。我静静地看了许久,融为了小说的一部分。作者简介:白琳,生于新疆,艺术学硕士,2013年开始文学创作,作品见于国内刊物,曾获赵树理文学新人奖、新经验散文奖等奖项。 两个人的冬天(节选) 文|白琳 1
决定和她出来旅行,是下了巨大的决心的。最初我只打算去布拉格待三天,然后到罗马开会,加上往返的时间,十天还算比较松快。 打电话回家的时候,她说那边正在下雪,暖气不大好。楼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末的旧楼,虽然管道换过一次,但是整个供暖没有好到哪里去。装修也还是我第一次带男朋友回家时重新简装的。那个男朋友家里条件比较好,她算是满意。听说我要带他回去看看,暑假之前,她花了五万块重新装修了卫生间、厨房,换了一张沙发,拆了四扇窗。后来我和男朋友分手,她总是把五万块的事挂在嘴边。另外一句话干脆就像一颗痣长在了她的嘴角——要不是因为你。 我第一次听到这个话的时候大概五六岁。那时候我们还都在一个筒子楼里住,一个房间里只能摆得下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和两张单人床拼起来的双人床。床板很硬,从那时候开始我就养成了仰睡的习惯,因为侧身胳膊就硌得疼。我对书桌比较有印象,像是学校替换下来的旧物,上面还有孩子们刻下的"早"字。还用纯蓝墨水涂过,上面全是皱纹。我记得清楚是因为我在上面习字,后来上小学就在那里写作业。我们也在上面吃饭,靠墙角还堆着一排做饭的佐料。她喜欢买固体酱油,还有袋装的醋,这两样都比瓶装的便宜。但是要小心照顾,不然碰倒了桌子上就会一片暗黑色的汪洋。我当然碰倒过,不止一次。每次碰倒她都会连骂带喊,佐以泪水,诉说自己的各种难处,抚养我的无数艰辛。还有那句话:要不是因为你。 吃饭的时候她一般坐在床上,我坐在凳子上。我的右侧是一只有烟管的炉子,烟囱贴着墙壁,喉管很长。我们用它取暖,更多时候为了烧菜做饭。有一次她碗没有端平,扣了我一身的紫菜蛋花汤,在我腿上燎起两个大泡。她一边拽我去水房用冷水淋我一边哭:都怪你都怪你,还不是因为你。她哭声很大,震得水房嗡嗡作响,我们像被困在玻璃器皿里的小人,没有出路,常常窒息,一点点动静都能够刺激全身神经的抖动。我没有朋友,没有人愿意接近我,我们在那栋职工宿舍楼里住着的时候,没有人来掺和我们的任何事。我们很早就活在了世界之外。 她现在住的两室一厅的公寓是好不容易得来的,有了那个房子之后她才松了一口气。以前里面住着她们医院的一对双职工,男的是后勤上的,姓安。女的是儿科大夫,姓温。还有两个女儿,小一点的和我同岁,大一点的比我大两岁。一九九四年医院在南区建家属楼,有一批旧房子可以退下来,她拽着我去了安叔叔家,跪在客厅里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说自己的经历。比如我父亲的那场车祸,我爷爷奶奶的冷漠,还有她寡母抚孤的艰难。我想她的故事在医院基本上无人不知了。那对夫妇想尽一切办法叫她起来,她哭到气若游丝:如果不是因为有孩子,我早就不想活了,全都是因为有孩子啊……她把我也拽了下来,用手摸摸我的脸,用满是泪水的眼睛望向我的眼睛,充满无限的柔情,诉说着我们家人如何对我不管不顾,把她逼到走投无路。 我头顶上的两个女孩子十分急切,和她们的父母一样想要我们站起来。急切是真的,同情也是真的。那是我第一次羡慕别人。她们眼睛里的善良亮晶晶发着光。那两个女孩后来都是我的朋友,她们不像我,活得激进又不甘心。她们平静,安乐,没有恐惧。安茜现在也在医院,妇产科医生。安然在天津的某个大学做行政。按部就班地工作、结婚、生子,过得幸福美满。你说她们都有很多钱吗?也不是,甚至也许现在都还没有我赚得多,可是我总是干蔫饥饿,而她们始终丰盈饱满。 我很早就知道哭很有效。她的房子就那么被哭来了。以她的资历,一个院办编外职员在几百人的医院里轮上一套房子基本上是不可能的,要说能轮上,也最多是个一室一厅,但是她拿到了那家的钥匙,最后只交了两万五的购房款,五千块也还是向安叔叔和温阿姨借的。后来他们一直对我多有关照,他们和她的关系也处得不错。多少年过去了,那份哭出来的情分比往日加深了许多。所以总之,不论最初的出发点是什么,在抵达终点之前,似乎就没有什么定论。人真正的魅力就是自我的诚实表现。有时,某种粗率羞涩或者失言,都具有魅力,因为它们发自心灵,诚实无饰,使我们看见了一个人的独特侧面。 只不过我没有这样的哭泣的侧面。尽管我知道哭很有效,但是我从没试过。分手,失业,竞争中被人挤掉,我都没哭过。是内心坚强吗?也不是。我也会觉得难过,也想要眼里流出泪来。可是我通常只能体会到一种干疼,而无法湿润。 大学我念了化工专业,后来直升了本校的硕士。毕业以后我先去了北京,后来又到了杭州,换过三个工作,最后在一家知名日化公司做事。这一年,我本来是有机会被派到意大利去念博士的。公司和那边的一个大学有合作项目,开出的条件十分优惠。我们每个月可以拿到两千五百欧元的工资,在罗马的工作就是协助导师做研究,并与公司产品部一起研讨,开发新产品。结项的时候满足论文发表和新产品研发即可。回国之后工资会翻一倍,外加产品分红,当然,还有博士学位。一举多得。和我竞争的一共有三个人,其中两个毕业院校差一些,一开始就没有优势,走到最后的是我和一个叫吴丽丽的女博士。她已经有博士学位了,还想要一个更好的,在欧洲的工作经历会成为她新的起跳板。我们的业务能力相差无几,胶着状态下有高人指点我:去哭,哭了肯定就是你的。 我当然没能做到。 在我眼里没有流出的眼泪最后被吴丽丽演绎得异常生动。大家绘声绘色地描述吴丽丽拿着纸抽涕泪横流的模样时,她已经在罗马的Bar里喝咖啡了。公司在那边还帮她租了一间小公寓,设施良好,一个月差不多一千块。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不是第一次建立之后就难以改变,我没有验证过。但显然,我连如何建立都不太懂得。实际上我觉得,在这方面,她比我老练与聪明得多。很多时候,建立人情我只能碰运气。我的运气也确实好一些。以前学校的学长从总公司下派,恰好分管到杭州分部,饭局上偶然碰到了,随便聊聊的时候他给了话,让我可以先去考察一下,和那边的学校联系,和导师见个面,和吴丽丽联络一下同事情谊,然后为下一年派我过去做好准备。 公司里有声音传出来,都是些对我与学长的猜测。也有人说,赶快抓住机会,你现在拼事业反而是次要的,主要是找个好人嫁了。学长比我大八岁,离过一次婚,无子女。老实讲,这些话偶尔也会过一下脑子,只不过从根本上说,世上多余的事情,不管以什么形式出现,都与我毫无关系,当这些事与我内心的平衡以及理性的判断发生抵触时,我宁愿视而不见,轻而易举地装作它们并不存在。如果一个障碍物出现在我面前,阻挡了我的道路,我会绕过障碍继续前进,一丝一毫也不会改变自己前行的步伐,而且会很快忘掉这个障碍。 比如她。 我很少打电话给她。因为她总是不合时宜地把障碍重新摆出来。她似乎从来没有快乐过,每天都忧心忡忡,六十多岁的人了,眼泪还是很多。过年去安叔叔家拜年,他们总会说,多体谅体谅你妈,她一个人把你拉扯大也真的不容易。偶尔还会有这样的信息透露给我。比如安茜会说,嘉惠,你是不是从来没有给阿姨买过首饰?那次你妈看到我妈的金项链的时候哭了。安然说,要不你带阿姨出去旅行一次,她好像也挺羡慕我爸妈每年出去一趟的。 我承认,我对她不好。 我没有买过首饰给她,没有带她旅行过,也没有给她很多钱。只有每次回家过年,我才会塞给她一万块。 伙食费,我说。 后来我连家都不想回。也果真有两三次没回去。不回的时候我也不交那些伙食费了,五天一万块,我想吃什么尽情吃。 总能听到她的抱怨。听到的时候就总会想起十六岁,那年我考上了大学,如释重负,周边的人都来祝贺的时候她总是哭,说没有钱供我念书,大家纷纷伸出援手,很多人也没有想要回报。那时候,赞助一个家庭贫困但是勤奋好学的学生还是大家认为值得的爱心捐赠。但是那个假期里她不断地逼迫我去向我的叔叔婶婶要钱。我和他们十年没有见面了,到家里吃完饭就回来,根本没能张开口提钱的事。她在那间小居室里再次歇斯底里,从六岁讲到十六岁,把重复过无数遍的话重新重复。最多的当然是那句:要不是因为你。 她帮我交了第一年的学杂费,又给了五千块的生活费,从那之后,我开始了自立。打工念书,本科、研究生,一个人供完了自己的学业。找了稳定工作的第三年,我终于攒够了一笔钱,连本带利清算给当年资助我念书的叔叔阿姨。我这么做相当没有人情味,我知道。我拿着三千五千三百五百递给人家的时候,大家感受到的只有尴尬。从那时起,我知道我就是一个无比僵直毫无善念的人。 后来我又偷偷帮她攒了一笔钱。每年两万,已经七年了。我想,也许什么时候就有用了。钱这个东西,分散开没有什么好处。虽然它总能带给人零星的快乐。我帮她攒这笔钱并不是因为我爱她,而是帮她做个养老规划。杭州有很多不错的老年公寓,偶尔我也会关注一下。我不可能和她同住,更没有意愿和她一起度过人生结局,那对我来说无比麻烦。有几次我还差一点帮她买几个保险,后来觉得没有太大的必要。我大学毕业的那一年,她有了转正的机会,正式入了编,在所有的机会面前,她总是比我善于把握,只不过机会对她来说,并不很多,这是上天的苛刻。尽管如此,这几年她的工资也涨到八九千块,完全不需要我额外费心。在钱上面,我始终与人泾渭分明,因为我一直都是钱的奴隶。 我给你报一个团,你去旅行吧。有一年冬天我这么跟她说。 我不去。她没有正眼瞧我,一直看一个中央八台的电视剧。 我就没有再开口。首饰我根本不想买给她。我们有罕见的几次逛街,她有意无意地去过两三家珠宝店。我总是故意冷淡,要么坐在边上刷手机,要么假装接电话走出去。我站在店门外面,靠着墙看对面小摊贩卖糖卖水果,卖对联卖质量没办法再差下去的秋衣秋裤内衣内裤、帽子手套、日化用品。我对这个小城厌倦无比,我希望我从未出生,那样我就不用奋力挣扎,欲求不满。 我常常觉得自己和她像一对彼此钩心斗角的夫妻。有一次她试戴一条白金项链,导购夸她皮肤白戴上去很亮眼。她罕见地转向我,说,你看这条怎么样?你结婚的时候我戴着不丢人。我看向她,斩钉截铁说,我不结婚。她很尴尬。导购小姐赶忙说,哎阿姨,现在不是不让催婚嘛,顺其自然就好,您女儿年轻漂亮,不愁嫁的。她也笑笑:也老大不小了,不能不着急啊。 出了门她的脸马上阴下来,要即刻回家。那天是除夕,我们说好了要在外面吃一顿年夜饭,餐厅也订好了。不去的话饭钱也不能退,但她执意要回去。你眼里根本就没有我这个妈,你这是够孝顺的!丢下那句话她就头也不回地走了。我在马路中央站了几分钟,觉得不想再看到她的眼泪,打电话给票务,听说恰好还有一趟临时加的客机回杭州,于是当下就改签了机票,顺手拦了一辆出租去机场。 这之后我们有大半年的时间没有通过电话。也是从那时候开始,我们的关系冷淡了很多。 2
我要到罗马出差,顺便去周边转一下。过年不回去了。 走多久? 大概十来天。 知道了。 我感到一阵难受。忍不住闭上眼睛深呼吸几口。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连讲电话都变成莫名其妙的煎熬。常常,我们的对话之间会有很多空隙,我很想找到可以填充之物,但是像是那只在小筒子楼里横着多年的烟囱,我喉咙堵塞。有一次她没有封好煤炉,我们差一点死在那个小房间里。我在医院昏昏沉沉睡了有一个多星期,醒来的时候听到她在哭,说住院费太贵了。一个女院长在旁边安抚她,说,孩子怪可怜的,别担心,我们只收输液费。那也五百多块,她后来说,要不是因为我觉得不对劲儿,起来赶快开窗户,你早死了。这句话后来我也听到了很多次,每一次我都会在心里回应她:死了该有多好,你为什么要救我。 我不知如何与她相处,也许为了缓和尴尬,我顺口说: 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说完我就后悔了,我怕她应承下来,但又转念一想,她是不会答应的。彼此都尴尬的事情,做着有什么意义呢。 可是那边沉默许久。她越沉默,我越紧张。 我想一下,她忽然说。 那好吧。我明天再打给你,得赶快决定,我要提前买票。 那一夜我没有睡好。甚至想出来几个劝她放弃的理由。比如我们要走很多路,罗马的街道坑坑洼洼。比如是冬天,带行李非常麻烦,我很难处理两个人的大箱子。再比如说,护照签证怎么办等等,诸如此类。 第二天她主动打电话给我:我去。 你想好了? 我跟你温阿姨说了一下,他们都赞成我去。你订机票就行,护照和签证他们帮我弄。 好。 挂上电话我非常沮丧。到下午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快要崩溃了。我想,我应该要放弃去罗马。我不去罗马,那么我就不需要和她一起旅行。就算最后因此我没办法下一年去罗马做课题也没有关系。总之我不想和她一起旅行,那将是一场灾难。 晚上七八点钟的时候,我发出去一条微信:学长,真是抱歉,我考虑了一下,觉得去罗马一事太匆忙,可以先放一放。 直到十点多钟才收到回复:刚才有个局,我觉得出去深造一下是好事,希望你不要浪费机会,当然我也尊重你的决定。 之后的几天我一直都处在煎熬中。 安茜传来消息:帮我带DIOR SNOW回来,还有阿玛尼405、406各两支。Gucci的包到时候你拍照给我看,最近出了几个都不错。另外还有个同事要一个LV的手袋,到时候我发图片给你。 我不是去代购的好不好。 反正是顺便的事。一会儿有台手术,再聊。 我很想和她讲我要放弃这次行程,又怕传到那个人的耳朵里去。如果那样的话,她会崩溃到什么模样呢。实际上,因为她我几乎已经和所有的亲戚断了联系,也从家族群里退了出来。因为每一次发生争执,她就会给她的兄弟姐妹打电话控诉我的罪行。 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模样,小的时候很可爱的啊。我的一个长辈说。 你妈妈带你多不容易,你怎么一点都不体谅她。另一个长辈说。 我不记得我小的时候是不是可爱,因为那些记录我童年的照片在搬家时被她弄丢了。后来我们也很少拍照,相簿里只有小学毕业照,中学毕业照。我在照片上始终都是眉头紧锁,心事重重的样子。 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这个问题我也会问一下自己。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呢? 你总是这个样子,从来不为别人考虑,冷漠自私。这是我和徐凯分手的时候听到的话。 我一直都是这个样子,从我们开始交往就这样,你要是接受不了那时候就不应该开始,所以请你不要这么下作,在分手的时候拿这个指摘我。大家好聚好散。我冷冷地回敬。 徐凯沉默了,或者是被我噎住了,那个过程里,我拆了一个快递包裹,里面是一些烘焙材料,蛋糕粉、塔塔粉、芝士、黄油、蔓越莓、烤箱温度计、麦芬蛋糕模具、吸油纸和一些花花绿绿的包装。我把它们一样一样地往橱柜里塞,塞不下就把第二层的杯子套装挪出来,装进纸箱,搬到阳台上去。 我按部就班地做这些事,偶尔停下来想究竟怎么整理更加合适,在这个过程里,我始终能够感受到徐凯的气结。那些愤怒团聚在他的身上,是一股巨大的能量。但是他没有再说话,过了一阵子,我听到了关门的声音,不是很大,就是正常的关门的声音。我没有停下来,也没有哭。 我不是下厨能手,也没有时间鼓捣那些。但是我想要试一次,亲手做个蛋糕什么的。徐凯的生日是圣诞节的前一天,平安夜。他不过那个洋节,虽然在英国留学过三年。我把打蛋器塞进柜子的角落,知道自己可能根本不会用到它了。分手具体是哪天不太能记得,但一定是"双十一"之后"双十二"之前,离圣诞节还有一个月左右。 这些年我学会了一种自我保护方式,就是在他人愤怒的时候装作漫不经心,没有感情。我知道这样的行为会让愤怒的人更加愤怒,有时候我就是想要看到他们更愤怒。只有那样,才会觉得得到了平衡和宽慰。 我流不出眼泪。示弱的眼泪。越被刺痛,就越流不出眼泪。实际上我常常哭。看一颗种子成功发芽会哭,看鱼产卵之后挂掉了也会哭。我常常看一些科普片,不带感情色彩。有时候我会上一个网站,看一群地质工作者上传的许多地方实地岩性照片。他们在热烈地讨论一种我怎么也不能够明白的事情:想要营造日照金山的效果,就应当尽量挑选暗色的岩石,玄武岩、石灰岩、白云岩的山体反光少,除了山顶(尤其白雪)被金色曙暮光照亮,其余部位基本为暗色调,立体感会格外变强。意大利著名的多诺米蒂山是白云岩,冬天是滑雪的好去处,夏天避暑是另外一番好光景。这是一座南北向延展的山体,如果机位架在山体东边,那么找准日出时间,就可以拍出极度立体的效果。为什么青藏高原的昆仑山没有这种照片呢,因为它是花岗岩,本来就是金黄色调,所以营造不出这种明暗对比氛围。 材质,角度。不可更改与可以努力。如果我站在山上,想拍云海日出,花岗岩山体就好多了,日出暖色调,山体本色也是暖色调,整体看起来就显得温暖,如果换作珠峰,近景就是庄重的灰色。 我住在二十二层,对面的建筑物是灰色的,庄重的灰色。我尝试着从正面拍它,它是灰色的,在深夜里是深灰色。后来有一天傍晚,我回家的时候用手机在楼侧拍出了"日照金楼"的感觉,而在一个冬天的清晨,我开车离开小区,经过那栋楼的东侧,天上还有残月,灰色大楼在日出映照下显出金红色。我停下车,在一株巨大的梧桐下面,流下了眼泪。 其实我是会哭的。 我常常无故就流出眼泪。尤其是看科普知识,或者科学类纪录片。看着看着,我忽然就会流下眼泪。 我很讨厌别人推荐电影的时候说"很感人""快去看""我都哭了"这样的话。所以那些催泪的电影我很少看。有几次和朋友一起去电影院,他们看找孩子的电影会哭,看生离死别自然灾害的电影会哭,看分手的电影会哭,我在那些电影里丝毫无法体会到自己的态度。我偶尔会生出找一下自己泪点的行动。每年的十月份前后是北美西海岸三文鱼洄游的季节,一波波的三文鱼从大海逆游回故乡产卵。几年前我去围观过一次,由三文鱼保护协会人工开凿的一条河道,给三文鱼提供了一个舒适没有敌害的产卵环境。我有一点期待自己的眼泪自然而然地流下来,但是等我看到一个红着鼻子的中年妇女的时候,我就生出了无趣感。 太感人了。她对她先生说。然后她收到了一个深深的安抚性的拥抱。 我觉得他们一会儿就会去吃三文鱼。我不无恶意地对徐凯说。 你怎么会这么想? 因为我一会儿就要去吃三文鱼。 真的要这么做吗? 嗯,我想吃三文鱼。我说,或者鱼子酱。 那天也许是吃多了,半夜我吐得很厉害。吃了胃药,迷迷糊糊睡醒的时候,睁开眼睛看到徐凯还坐在我的身边,忽然有液体顺着我的眼尾流下来了。 徐凯抱住了我,和那个中年妇女得到的拥抱一样让我无法接受。我翻了个身,假装仍然不舒服,不着痕迹地推开了他。 …… 精彩全文请见《当代》2022年1期 原刊责编:石一枫 插图来自网络 版权归作者所有,侵权删 2022年《当代》《当代长篇小说选刊》开始征订啦! 《当代》微店 订阅《当代》: 1.《当代》邮发代号/2-161 2.《当代长篇小说选刊》邮发代号/80-1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