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三线纪事(10)初登泰山
大雅清風
过了五一,就是我们的节日——五四青年节。在此之前,我们这帮年轻人就跟团支部书记赵玉新嚷着,要求出去玩玩。赵玉新也是党支部干事,是个精明强干的人,他和车队调度张书翰早就安排好一个活,去济南拉砖。
五月八号大清早,我们带好零用钱和洗漱用具,我还带了一根箫。我们分乘五台车,登上了奔向济南的大路。
中原的五月,正是槐树开花的季节。汽车沿着几乎笔直的济徐公路一路向北。沛县,鱼台,费县,微山,沿路飘荡着浓浓的槐花香,沁人心脾。我们在驾驶室里坐不住了,纷纷跑到车上来,扶着安全架,饱览两边景色,那真是春和景明,风光旖旎,美不胜收,我们像一群快乐的小鸟,叽叽喳喳地说着,笑着,打闹着。到微山湖的时候,正是临近中午时分,波涛浩淼的微山湖,天水相连,水天一色,轻风吹拂,鸥鸟高低,金光粼粼,帆影幢幢,令人赏心悦目。那时候,刚刚读过范仲淹的名篇《岳阳楼记》,又是我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湖泊这么大的水,不由得浮想联翩,心情很是激动不已。以后,又去过洪泽湖、瘦西湖、长江、黄河、东海、黄海,但是,那种井底蛤蟆初见天地的新鲜感觉差多了,像一个司空见惯的老江湖了。
过了微山湖,一路风景匆匆过,下午到了泰安。安顿好住宿,我们就去登泰山了。关于泰山,不需要我多说。很多人都去过,百度一下,一目了然。就说说我们登泰山的经历吧。
纯朴、诚实的小姑娘
岱宗坊是登泰山的起点,门口有很多茶水摊,有一个小姑娘的茶摊引起了我的兴趣。小姑娘穿了一件白色的家织土布褂子,小圆脸上透着大方憨厚天真朴实,我走过去,坐下来,小姑娘不慌不忙地给我倒了一碗茶,我很喜爱地问小姑娘:"小姑娘,你几岁了?"
小姑娘抿了抿额头的汗水,边擦着桌上的水迹,边慢悠悠地说:"俺六岁。"那奶声奶气的泰安话特好听。
"你怎么看茶摊啊?爹妈呢?"
"俺耶耶(爷爷)家去了,俺就看一会。俺爹俺娘上山了。"
"上山?上山干什么?"
"几(给)山上送货。"
"哦——",我疑疑惑惑地看了看旁边的泰山,没太明白小姑娘的话。
"小姑娘,你上学了吗?"
"还模(没)有。俺爷爷说,让俺看小弟,再大大再上学。"
"你想上学吗?"
"想。俺听爷爷的。"
真是个听话的小姑娘,招人疼爱。我喝完了茶水,给小姑娘一毛钱,起身要走。
小姑娘还是那样慢悠悠地说:"叔叔,再哈(喝)点吧,山上的水岗(很)贵咧。"
小姑娘的话充满了关心,也是实话,也很会招徕生意。听了她的话,我掏出一元钱说:"谢谢你,小姑娘。来一壶茶水。"我把水壶解下来,小姑娘很仔细地灌满了。
一元钱没花完,小姑娘找我两毛钱,我说什么也不要,小姑娘很诚恳地说:"叔叔,你就拿着吧。俺爷爷说,不能占客人的便宜。"
真是一个纯洁诚实的小姑娘。我就说:"你拿着吧,明天我下来,还来喝你的茶水,好不好?"
小姑娘想了想,说:"嗯,俺告诉俺爷爷,等着你。"
哈哈,我很高兴地背上水壶,告别了可爱的小姑娘,轻松地踏上了登山路程,正好是两点。
艰辛备尝的泰山挑夫
登泰山绝对是个体力活,全程十一公里,一路向上,直上云天。那时候,我天天长跑,体格是相当棒的。中天门以前的路程几乎是小跑着的。沿途还要看一看两旁的名胜古迹,什么斗姆宫啊,潮阳洞啊,都去看了,尽量不落下能看到的名胜。泰山,是一幅综合历史画卷,是一部历史大百科全书,永远受用不尽。
到了中天门,很多人都在这里休息。一打听,茶水已经是两毛钱一碗了。我也没觉得累,喝了几口水,抖擞精神,继续前进,心里很感谢那个小姑娘。这时候,我看见了人群里有一些挑着东西艰难攀登的男女。他们挑着蔬菜米面,砖头瓦块,瓜果梨桃,凡是生活用品,一应俱全。这些人都是黑红的脸膛,瘦瘦的,汗水在身上流淌着,身子略微弯曲着,腿肚子迸出一个"人"字。游人们休息,他们不休息,沿着山路"之"字形一步一步地走着。也有的人送完货,拿着扁担绳子,轻快地说笑着,结伴下山。哦,我想起小姑娘的话,原来她的父母亲就是这样给山上送货啊。这就是泰山挑夫啊。逶迤、曲折、坎坷、崎岖的登山路,越走越陡,越走越险,很多人要花费一天的时间才能登上去,他们却是一天两三趟,真是一群生活的强者。然而,报酬却是少得可怜,送一次货,才得到一元一毛钱!而且,就这点收入,还得偷偷摸摸的,不能被人民公社生产大队知道,否则会被批斗罚款的。现在想起来,那时候的农民真可怜,真为那时候的农民悲哀。
虔诚的老奶奶和保守的大姑娘
山路上不时会遇到一些裹着小脚的老奶奶,头发梳得光光的,穿着青布斜襟褂子,裤腿扎得紧紧地,胸前戴着一个红布条,由一个小姑娘搀着,捣着小脚,好半天走不了多远,见个庙就要很虔诚地扔几分钱,烧香,磕头,嘴里还要嘟嘟哝哝地不知说些什么。从游人那里打听到,原来,这些老奶奶是来泰山还愿的,一条十一公里的山路,她们一般要爬两天一宿!啊,这该是怎样的虔诚啊。那点布施,应该是儿女的孝心吧。老人家不舍得吃,不舍得喝,全积攒着,献给泰山老母了,这也算是老人家的精神寄托吧。不知道在现在这个浮躁势利虚伪狡诈的社会里,还有没有这么虔诚的人群。
走得快了,急了,身上热了,我们就把外裤卷起来,露出了里边的涤纶衬裤,花花绿绿的,无论面料,还是花色,在那个年代,绝对是时髦的,前卫的,新潮的,我们的做法,引起了一些姑娘的笑话。看着我们的衬裤,她们羞涩地捂着嘴,止不住地笑着,眼睛在我们的身上上下打量着,那眼神或者是惊奇,或者是羡慕。我们才不管那套呢,你不是笑吗?好,让你笑个够,我还脱。我们索性把外裤脱下来,把上衣叠起来,塞进裤裆里,把裤带扎紧,把裤腿系在一起,别人是背在肩上,我则是用那根箫挑起来,嚯,好轻快!在姑娘们的银铃般的笑声里,我们又向上攀登了。你笑去吧,谁难受谁知道。
登泰山最难走的,是泰山著名的"十八盘",眼看着南天门就在头上,眼前,游人们到此是张口气喘,寸步难行了。十八盘路口有一副对联"云门峥嵘参天三,欲续友走我大难",到现在我也不知作者是谁,也不明白,这幅对联根本不合联律,怎么就刻在泰山上了呢?
我们也学着那些挑夫,沿着石阶"之"字形攀爬,走一步,喘一下,那真是比登天还难,就是登天了。好不容易啊,终于上来了,看了看表,四点二十分,我登了两个小时二十分钟!怎么样?你别夸我,还有比我快的呢。老侯和小佟只用了两个小时。眼看着太阳要下山了,我们急急忙忙在旁边的山坡上照了两张相,就去张罗着住宿吃饭了。
山顶上的饭菜真是挺贵的。正常的两三毛钱的菜,在山上要五毛钱。可是转而一想,也确实不容易,全是挑夫们挑来的啊。我们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塞饱了肚子。然后,租下了碧霞祠大门口南侧的耳房,十一个铺位要挤二十二个人,真要命。晚上九点多,最慢的三个人,调度张舒翰和两位女司机终于上来了。两位女司机被安排到大殿去打地铺了,据说西哈努克亲王两口子登泰山也是住在大殿里的,这么说,我们的心理都很平衡了。
惊梦泰山夜
五月初的泰山夜晚,是相当冷的。我们每个人都租了一件大衣,更生布的,每件七毛钱。我们几个人沿着天街几次去接后上来的人,天清气朗,夜色清澈,云淡风高,月亮就像是挂在头顶上,仿佛一伸手就能够着。于是,就想起李白的诗句:"夜宿峰顶寺,举手扪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又想起晚唐杜牧的那首著名的绝句:"天街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因为是春末夏初,牵牛织女星没看到,天街的夜色倒是很凉的。潇洒的,只有几条"天狗",从南天门到日观峰,再到瞻鲁台,它们恣意自如地在天街上跑着,快乐地嗅着游人的足迹。杨二郎的哮天犬莫非出在这里吗?
夜深了,我们拥挤着,睡在大通铺上。我没地方睡,就蜷缩着,睡在门口。翻来覆去,辗转反侧,真是"周天寒彻"啊。外边有歌声传来,顺着门缝看出去,院子里篝火熊熊,很多人围着篝火跳着,唱着,原来是后上山的人没找着住宿的地方,生火取暖呢。看着看着,我紧靠着门板,渐渐地迷糊着了。
忽然,有手电筒光隔着窗棂子照进来,伴随着吼骂声:"日你娘的,几(给)俺开门!俺打煞你们!"
电筒从房山转过来,咣咣咣,一阵砸门声把我们全惊醒了。床上一片黑压压的,几个人喊着:"给他开门!"
我站起来,拉开门闩。
来人一把推开门,大声骂着,气哼哼地跨进来,手电筒往屋子里一照,屋子里一片骂声:"操你妈的,你找死啊!"
来人一愣,后脚还没跨进来,就要往回缩。
我一把揪住他的胸口,说道:"进来啊,怕什么?"
来人的口气立刻软了下来:"俺错咧,俺错咧,俺不敢咧。"说着,挣脱了我的手,急急地走了。
我们揣测,这小子可能是冻得受不了了,他以为我们都是天南海北来的闲散游客,想进屋挤一宿,没想到是一群东北人,还是一伙的。好汉不吃眼前亏,这小子还算聪明。
泰山日出
那个山东小伙子不知道跑到哪去度过这寒冷的夜晚,大家拥挤着,继续睡了。我坐在门口,倚着门板,迷迷糊糊地,忽然又有人敲门,我懵懵懂懂地问一声:"谁呀?"
来人喊道:"到点了,日出了!"
哦,看日出了。大伙急急忙忙穿上大衣,迎着晨雾,向日观峰走去。这时的日观峰上已经站满了人,都在目不转睛地盯着东方的天幕。我一看,那个拱背石像块牛舌头,向半空里伸出去,真是个看日出的绝佳去处,我拿着箫,三两步就窜了上去,稳稳地坐在上边,吹起了《东方红》。不过,因为天太冷,吹的不咋地,没显出我的水平来。东边的天上,铁幕沉沉,不像个晴天的样子,我想起著名作家杨朔的散文《泰山日出》,那里说,登泰山很少能看到日出的,只有很幸运的人才能看到。我们大家不觉有些失望。五点二十,就看到天幕上噌地窜上一点亮色,紧接着,噌噌噌,太阳像一个顽皮的孩子,从天幕里跳了出来。又像一个熟透的红苹果,高挂在晨曦里。顿时,脚下的雾霭浓云,像江河一样向西边奔流着,那些隐藏在云雾里的山峰像一个个佝偻着身躯的猴子,向着东方匍匐着,十分虔诚地顶礼膜拜着。不一会,整个鲁中大地清晰如画,呈现在眼前。那些可能是汹涌澎湃的河流,就像一条条银线,在大地上蜿蜒着,水库湖泊,则像一面面镜子,向着蓝天,闪动着清亮的眸子……
又蹦了几下,太阳就跃上天空了,暖暖地照在我们身上。人们才缓过来,带着满足与快乐下山了。
有句话,上山容易下山难。果然如此。上山再难,一步步地不会跌跟斗啊。下山可不行了,走了一阵子,这两只脚就开始发飘了,眼看着就踩空了,身子就不由自主地摔了出去,大伙互相搀扶着,拉扯着,尽量不出意外。就这样加倍小心,保管员贺元还是轱辘了出去,摔了一下。上山两个小时二十分钟,下山却用了四个多小时。
所有的人都 没吃午饭,睡了一下午。
次日,车队上路,向济南进发。
关于济南的活动,就不一一叙说了,我们游览了著名的趵突泉,大明湖,我还抄写摹拓了很多书法家的金石碑刻,有一首《五言乐府.到济南》记下了当时的快乐。
久闻济南府,今日得亲睹。
冲天趵突泉,浩瀚大明湖。
鱼游水底天,鸟鸣池边树。
家家依水居。处处闻笑语。
路随山势走,云傍天际舒。
好景几回赏?佳期难再遇。
匆匆来复去,挥手意踟蹰。
1976.5.10上午初到济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