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札幌洗温泉

　　来日本前，就听说北海道的温泉很有名，自然萌生了＂来到北海道，咱也泡一泡＂的想法。正好有朋友要请我和老伴去享受或曰感受一下，于是用刚学会的日本礼节俯俯仰仰、哈哈咳咳地寒喧了半天，文明且虚伪地、礼貌并做作地、尤其是连连致歉致谢致敬却又暗暗高兴地接受了邀请。
　　朋友已在札幌工作了二十多年，自然也成了我们的＂导洗＂或＂导泡＂，为凸显其专业性，我亲切地称她为＂导浴＂。咱学过交际学，懂得＂入乡随俗＂、＂入境问禁＂的道理，所以出国前从网上下载了好多＂赴日提示＂、＂旅日注意＂之类的材料，怎奈不会啁啾日语，只会两句＂噢哈哟刚铡一马死＂、＂烤你妻娃＂、＂俺立马吐＂等问候语，＂铡＂后＂烤＂罢＂吐＂完自然就没了下文，只有干瞪眼在那里听日本人鸟语花香。不一会儿我们到了一个挂着＂ゆ＂形招牌的地方，朋友告诉我们＂ゆ＂是日本假名，是汉语＂汤＂的意思。咱也是有文化的人，知道＂汤＂在古代泛指热水，洗温泉本就是＂赴汤＂——而不＂蹈火＂的嘛！于是很内行地说：＂是汤就行，至于真名还是假名倒无所谓！＂朋友笑着买好了票，把准备好的浴巾浴液递给我，指了指男浴室的门说：＂很遗憾不能陪你进男浴室，尤其是不能导洗或导泡，你就虚心自学去吧！＂
　　我委屈且无奈地跟在一个老人的后面，走进了男更衣室。透过湿热迷蒙的雾气，看到一排排整齐的存衣柜和一个个坦诚的洗浴者。来到一个空柜前，按照自上而下的程序，我开始宽衣解带，可是，当我正要解带——裤腰带的时候，突然发现前面蹲着两个六七岁的小女孩，正一丝不苟地往最下一层的柜子里塞衣服，一丝不苟的小女孩旁边还站着一个一丝不挂的中年男子！来日本前，我从电视里听旅日学者庚欣说日本的父亲往往要陪女儿洗澡到初中左右，可是，作为一个中国的父亲和男人，为了不污染小女孩幼小而纯洁的心灵，我还是觉得最好有所保留，不要坦诚相见，于是停住了＂解带＂之手。然而，让我惊讶的是，这个可能是父亲的中年男子一手一个拉着两个小女孩若无其事地走进了熙熙攘攘的男洗浴室！我看周围的人对此视而不见，也赶紧完成了最后的脱衣程序。始料未及的是，存衣柜必须要投一枚100日元的硬币才能锁上，而我身上带的都是1万元的纸币！现在我才真正认识到掌握一门外语是多么重要，至少也该学会用日语说＂给我换一万元硬币！＂可当我看见要走的人打开柜门硬币又自动退还后，刚才的悔恨突然变成了愤怒，实在不理解日本人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于是把七万日元和价值高达一千元人民币的手机塞进一只袜子，再把袜子放到柜子的最里边并用外衣压住挡上，看了看周围没有人注意，低声而恶狠狠地用中国话骂道：＂他妈的硬币！＂，然后很阿Q地走进了浴室。
　　一道推拉玻璃门把温泉池分成室内和露天两部分，室内正中设有几个温度不等的水池，入口处是两个站着淋浴的喷头，四周的墙壁上隔一两米就安装一个坐着洗浴的龙头，备一个塑料盆和一个小凳。朋友告诉我，必须先把身上洗干净了，然后才能进温泉池，我知道，这些喷头就是＂净身＂用的。门的另一边是两个露天的温泉池，虽然昨天已是＂雨纷纷＂的清明节，可札幌今天仍是漫天飞雪，在温泉中泡着的人，还能欣赏雪花的花心，感受寒风的风流，确实既有湿意也有诗意！＂净身＂后，我想在室内找个池子泡一泡，可是人太多了，转来转去也没找到容身之处。我决定到露天浴池，但刚抬起脚便硬生生地悬停在离地二寸的地方：两个穿着天蓝色工作服的女服务员推着一辆装满浴巾的小车在裸人中做之字形穿行，并且马上就要走到我的身前！我赶紧转过身去，本能地用毛巾挡在身前。然而，虽然我的毛巾比亚当夏娃用的树叶大许多，但后面还是一览无余！于是我赶紧跑到淋浴处，打开龙头，把自己罩在水帘中。强烈的好奇心很快促使我把头探出＂帘＂外，只见：两个约四十岁左右的女服务员目不斜视，神情淡定，呼吸均匀，步履从容，似乎视身边赤裸的男人为无物！那些毫无保留的男人也毫无异常，并没有因为两个女人的到来影响了正在进行的活动。地上行走的仍然在地球引力作用下晃晃荡荡叮呤咣啷的走着，池中浸泡的仍然在泉水浮力作用下载浮载沉飘飘摇摇的泡着。男人们是那样的坦白坦荡，女人也是那样的坦率坦然，看到这里我迷惘了，好像还是一种哲学的迷惘！其一，是日本人本来就思无邪念从而目不斜视坐怀不乱，还是他们对男女之事太不当回事？如是前者，大和民族就是＂无性论者＂，就像九方皋相马一样，牝牡黑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一视同＂人＂，区分人的重要标准似乎不是男人和女人，而是衣人和裸人；如是后者，大和民族就是＂泛性论者＂，因为只有＂习＂才能以为常，就像看日本AV片，第一次看和第一百次看其感受是决然不同的！其二，是我自己心怀鬼胎从而行存不端，还是我把男女之事太当回事？如果是前者，那我就太虚伪，就像对师傅抱女人过河表示不解的小和尚：师傅早放下了可自己还放不下！如果是后者，那我也太矫情，机场安全检查时五脏六腑都让人看得清清楚楚，为什么还在乎那一片布的有无？于是，是耶非耶，优也劣也，把我纠缠得一塌糊涂，最后还是庄子让我豁然开朗：此也一是非，彼也一是非，无是无非，无优无劣，彼此而已！如此而已！
　　随着我认识的通达，服务员也渐渐远去，我快速走向露天温泉。一开门，突感冷风飕飕，雪片嗦嗦。冷风飕飕，好似硬须刺面颊；雪片嗦嗦，犹如冰手打耳光。好在水池甚是宽大，我赶紧跳到温泉池中。第一感觉真有点煞风景：温泉的水真热，和家里泡浴缸差不多！不过，当我把自己浸在水中，看着大片的雪花飞舞、融化、坠落，突然感到此时不能无诗，因为听说中国古代的文人这时都要诗兴大发的。于是想了几句＂天空雪片真大，室内冷风猛刮，池中温泉很热，身上一丝不挂＂这样的万云高氏体，吟诵再三，倍觉意境深远，比韩愈《春雪》＂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之哼哼唧唧作牙疼状真切多了！就在我沉浸在诗境中的时候，稚嫩的声音传了过来，衣柜前遇到的那两个小女孩儿正和另一个年龄相仿的小男孩儿快乐地在他们的父亲之间嬉戏。这时庄子似乎不起一点作用，我好像做错什么似的，赶紧收回目光，迅速走出水池冲向换衣间。天呐，门口走来另一个女服务员！
　　我再一次回到水帘之中……